偷看(1 / 1)

水汽氤氳,熱氣撲麵,狹小逼仄的房間裡隻有屋頂一個小小的天窗,用來透氣,梅映禾的麵前就是大大的沐桶,兩個人隻隔著桶壁的距離。

這個沐房也是前兩日梅九疇才建起來的,用他的話說,賺來的銀子先不必急著還,日子還長,得先讓妹妹過得舒坦些,這才在屋後頭做了一個僅能容下一個木桶外加一張木凳的小房間。

天窗開在屋頂,是梅映禾的意思,坐在木桶裡泡著熱水看著星星,豈不美哉。

暖和倒是真的,隻是,有些不透氣。

朦朦朧朧的視線被一團一團的霧氣遮擋,影影綽綽能看到白玉般的胸膛,頸部線條流暢,肩膀寬闊,能聽到沐桶裡的水拍在他胸膛上,猶如海水拍岸,發出細微的澎湃之聲,想來那胸膛應當也是堅實壯碩的,硬如礁石。

其實能看到的隻是這些,甚至連臉都看不清,更不知他表情如何。

但即便如此,突如其來的赤.裸半身的男子沐浴圖,還是讓梅映禾有些措手不及,整個人怔愣愣地站在那裡,不知該做什麼。

“小早兒,在看什麼。”男子清冷冷的聲音傳來,絲毫聽不出慌張和不快,好似在問“晚食吃什麼”一樣自然。

“看……”梅映禾被定住的眼珠終於能動了,“看,沒看什麼。”

聲音虛弱惶惶,心不在焉,恍惚片刻後,小娘子奪門而逃,“七哥,我什麼都沒看見。”

沐房的門被重重拍上,震得四壁輕顫,巨大的噪聲迫得趙行之蹙眉閉了閉眼。

梅映禾坐在床沿邊上直喘氣,心房裡咚咚地跳著,她原本在給衣裳拆線,不擅女紅的她笨手笨腳慢吞吞地拆完已經用了很久的時間,心裡盤算著男子沐浴極快,這麼久怎麼也該洗好了,腦子裡一邊又惦記著明日帶著小梅姐去賣早食的事,讓哥哥去隔壁還了獨輪車,順便提醒小梅姐明日起早,自己便拿著衣裳一把推開了沐房的門。

誰知道他沐浴要這麼久。

方才隻顧著驚愕了,這會兒才想起來,在沐房裡好似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藥味。

他身上有傷,一定是在沐房裡塗抹藥來著,所以才這麼久嘛。梅小早懊悔捶頭,她有一邊琢磨事一邊做手上事的習慣,分神得厲害,也知這樣不好,這不,闖禍了,尷尬了吧。

雖然嘴上喊著“七哥”,可到底不是自己的親哥哥,梅映禾趕緊想怎麼跟他解釋。

沐房的門開了,趙行之走出來,身上穿的仍舊是那件舊衣。

“我以為七哥洗好了,這才冒失了。”她站起身,垂著頭道歉,“對不住七哥,我方才找到一件哥哥的舊衣,也不算舊衣,是幾年前母親給哥哥做的衣裳,沒穿過,因想著他會長得很快,故而做得大,多餘的地方都免了進去,我把線拆了,放了出來,七哥試試合不合身。”

趙行之的長發被挽起,束在頭頂,用了一根玉簪固定,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手裡的衣裳,用那一貫冰冷的聲音道:“多謝。”

“不謝,是我不好。”梅映禾提高聲調,“你身上有傷,我幫七哥試試吧。”

他沉默片刻,並未拒絕,伸出手去解開了衣襟前的盤扣。

小娘子比他矮了一頭,指尖拎起衣裳踮起腳尖努力夠著他的肩,吃力得很,離得近了,趙行之能聽到她的喘息聲。

心裡一顫,趙行之替過她的手,將衣裳攏在身上,他並不習慣穿短打,總覺得少了什麼似的,但是新上身的這身衣裳倒是比先前那件合身許多,雖然也是短打,卻寬鬆了些,更方便行動,看起來也沒有那麼局促了。

“剛好。”梅映禾笑得開心,仿佛已經忘了方才的尷尬。

“你的母親……”他開口,“為何要提前做這麼大的衣裳。”

今日聽說她們的爹娘已經去世兩三年了,趙行之看著身上的衣裳,心中不解,這個母親怎麼會提前準備這麼多孩子未來長大要穿的衣裳,就好像知道會發生不測似的。

“阿娘原是大戶人家的婢女,除了女紅刺繡做得好,其他什麼都不會做。”梅映禾笑道,“所以,這是她每日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做著做著就多了。”

梅映禾指著牆角的木箱,“那裡頭都是母親給我們兄妹做的衣裳,夠穿許多年,也是我們唯一的家當。”

眼前浮現出一個溫柔慈愛的婦人形象,趙行之點了點頭,“那,你騙了九郎。”

他指的是她會做的那些吃食,總說是跟著母親學的。

審視的目光落在她的麵頰上,正對上那雙水靈靈的杏眸,長睫濃密微翹,黑漆漆的瞳仁中儘是被意外驚嚇不知如何應對的慌張和局促,深深看下去,水汪汪的,好似下一秒就能決堤泛濫。

趙行之忙收回視線,“放心,我不告訴九郎。”

梅映禾愣了愣,眨了眨眼,這才覺得眼角酸澀,“阿娘,雖不會做吃的,但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也,略有指導。”

聲如蚊呐,心虛音顫。

趙行之微微扯了扯嘴角,想起今日李嬸兒說的她父母的死因,問:“他們是怎麼死的。”

梅映禾複又抬頭看他。

“我問的是,你爹娘是怎麼死的。”

“為救鄉鄰,被洪水衝走了。”

多大的洪水,能衝走兩個大活人。趙行之努力回憶,近五至八年間的確京郊地區有過澇災,卻未曾聽說水勢如此猛烈,再看看這梅花村,沒有雄山峻嶺,亦是不會有泥石流、塌方,也未曾聽聞過地震……

“七哥。”梅映禾的呼喚打斷了他的思緒,趙行之看她,白皙瑩潤的麵頰上泛起健康的紅暈,她總是習慣性地微微笑著,看著溫柔又喜慶。

“你的傷好些了嗎。”

“嗯,無礙了。”

“那就好。”梅映禾轉身回到自己的床榻邊,“那七哥早些休息吧。”

狹小的房間被梅九疇多加了半堵牆,隔開了裡外兩張床鋪的視線,趙行之和梅九疇擠在外間的大床上,梅映禾仍舊睡裡麵的小床鋪。

梅九疇回來的時候,二人已經分彆躺下,燈火俱滅。

秋日的夜有些微涼,好在房子已經休憩完整,不再四下漏風,蓋上薄薄的乾淨的棉被,梅九疇很快打起了鼾。

月色透過窗子,隻露出小半張臉,清暉灑下,映在趙行之臉上,留下凝神的側顏。

他時常失眠,但今日卻是受傷以來的頭一回。

不知怎麼,小娘子溫柔明媚的臉總是在腦海裡揮之不去,還有她甜甜的笑,清朗酥脆的嗓音,仿佛春日花園裡歡唱的黃鸝鳥,悅耳又悅目。

今日的意外著實嚇著她了,趙行之想起她麵紅耳赤的樣子,眼中霧氣濃濃,一麵尷尬地不敢看他,一麵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嬌羞有之,還有些強詞奪理地可愛。

遑論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呢。趙行之常年征戰在外,身邊素來沒有女子,甚至連侍奉的女婢都沒有,這還是生平頭一遭被小娘子看了去,隻不過,他反應快,裝得比她鎮定罷了。

想起方才自己胸腔內那擂鼓般的心跳聲,趙行之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久未訓練,不知還是否健碩,可有贅肉生出?

“你怎麼還沒睡。”旁邊九郎醒了,看了他一眼,“你的傷我看過了,已經沒事了,放心吧,不會留疤的。再說了,男人,身上有了疤痕才是真正的男人。”

“九郎可曾叫女子瞧見過……赤身?”趙行之問。

梅九疇嗨了一聲,“如何沒有,那有什麼,也就是你們這種有錢有勢的人家規矩多才會在意這些,我們在地裡乾活,哪個不是穿著短衫、小褂,晃悠悠的肥肥大大才涼快,有些人乾脆赤膊上陣,乾起活來又快又好,田埂地頭上不都是大姑娘小媳婦的,誰又不是沒見過。”

趙行之:……

說得也是。

“大丈夫叫看幾眼又不會掉一塊肉。”梅九疇哼哼著鼾聲迭起,無縫銜接,又睡了過去。

翌日,天色昏暗的時候,小梅就已經來了。

屋內燭燈已經燃起,門沒鎖,她一把推開房門,剛好撞見了還未來得及穿衣裳的梅九疇。

健碩黝黑的皮膚上青紫的瘀傷赫然眼前,小梅驚呼上前:“九郎,你身上怎麼了?”

梅九疇幾乎是從床上彈跳起來的,“嗷”的一聲抓起衣裳飛奔出門,全然忘記了昨晚上跟趙行之吹的牛皮。

“九郎,你彆跑,讓我看看……”

一個追一個跑,雞飛狗跳,驅散了深秋的寒意,鮮活的一日就此拉開帷幕。

梅九疇堅持送他們一段兒,小梅含羞帶怯地一路跟著他說話,她往他身邊蹭蹭再蹭蹭,梅九疇的腿都有些僵直走不動路了。

小梅個子高,長得結實健康,跟在梅九疇身邊卻依然顯得嬌小,二人在前頭拉拉扯扯,梅映禾笑嘻嘻地瞧著,哥哥的臉啊,紅裡透黑,黑裡透紅的,真好看。

就連一貫沉默不語的趙行之,看著前麵二人的膩膩歪歪,也禁不住嘴角上揚,眼角彎彎了。

今日的生意很好,剛支起攤鋪就排起了隊。

梅映禾發現,今日來買早食的人多了許多妙齡小娘子,一個個羞澀地拿眼直瞟她身後的趙行之。

再看看七哥,悶頭專心切菜,邦邦邦的聲音震天響,冷麵俊美的側顏,惹得小娘子們悄悄激動。

感謝七哥的帥臉,又給她帶來了新客。梅映禾笑著向隊伍末端看去,今日的隊伍格外長,足足拐了兩道彎,好在今日備的料足夠,隻是,那幾個被七哥嚇跑的秀才哥卻不見了蹤影,更奇怪的是,隊伍裡頭多了十幾個詭異的人。

身形高大,眉眼冷峻,看上去凶巴巴的,一身錦衣皂靴,氣勢迫人,站在隊伍裡格外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