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燒肉(1 / 1)

“嬸子來了,快進來。”梅映禾仿佛沒有聽到秀才娘的謾罵,依舊笑嘻嘻地過去將人迎進來。

“梅小早,你少在我麵前裝樣。”秀才娘紅著臉梗著脖子怒氣衝衝道,“你肚子打的什麼主意,蒙騙得了我家秀才,可騙不了我。你們家窮,看著我們秀才將來能做大官,就想勾引我家秀才,他可是個一門心思讀書的,哪裡曉得你這些花花腸子,我今日來一是要回我家秀才昨日給你買的絹花,多少銀子你還給我,一文我也不多要。二來是告訴你,梅映禾,你跟秀才的事,你想都不要想,我們是看不上你的,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若是再叫我知道你打我兒子的主意,我就讓你在這個村子裡抬不起頭。”

平日裡文靜懦弱的寡居女子,為了子女,竟不明事理到如此地步。愛子心切,梅映禾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到了這種地步,就真是自釀苦果了。

沒有不高興,梅映禾仍舊笑臉相迎,“嬸子你誤會了,我跟秀才哥沒有你說的那些事,昨日的頭花是他自己買給我的,但是我沒收,還給他了,不如你回家再去問問他。”

“呸,耍心機的死丫頭,你這叫挑撥離間,你打量著我家秀才被你拿捏了,挑唆我們母子反目成仇是吧。”秀才娘急火攻心,好話是一句也聽不進去,蹦著罵梅映禾,一口一個“死丫頭”,一口一個“勾引”,越說越難聽,越說越不像話。

梅映禾始終不急不躁,等她罵完,認認真真地耐著性子解釋,也不管她是否聽得進去,總歸該說的話都說到了。

可是,梅九疇卻不像妹妹那樣沉得住氣,暴脾氣上來,摸起鐵鍬就要衝過去,幸好被梅映禾一把拉住了胳膊。

“哥哥。”梅映禾太了解他的脾氣了,若是罵他梅九疇,或許還可以忍耐,但若是說一句小早兒的不是,梅九疇是一定要加倍奉還的。

“嬸子是長輩,咱們是晚輩,不得無禮。況且你力氣大,若是有個什麼好歹,倒真成了我們的不是了。”

她死死捏著梅九疇的胳膊,壓低聲音提醒他,梅九疇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麵部表情有些扭曲,“那就讓她這樣欺負人不成?”

“那怎麼成。”李嬸兒從屋子裡出來,冷笑道,“大妹子,多日不見脾氣見長啊。”

大家過去都是鄰居,秀才娘向來懦弱膽怯,隻緊張她兒子緊張得沒了分寸,竟跑到這裡來發瘋,李嬸兒實在看不過去,站出來替兩兄妹說句公道話。

“秀才娘,你做長輩的這樣欺負孩子,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梅家夫妻生前可沒少幫你們孤兒寡母,那些事兒你都忘了嗎。”李嬸兒大聲還擊,“如今你看人家爹娘不在了,跑來欺負這對可憐的兄妹,有你這麼做人的嗎。再說了,你們家秀才滿心滿眼都是我們小早,全村都知道的事,你不去管管自己兒子跑到這裡來撒瘋,你打量著是沒人給他們撐腰嗎。”

“李嬸兒,這不關你的事。”秀才娘一張臉氣得通紅。

“這怎麼不關我的事。”李嬸兒哼斥,“當初梅展翔和珍娘可是為了救你們家的秀才才被大水衝走的,你不會忘了吧,若不是被衝走這對兄妹如今就不會這麼可憐,做人得講良心。”

“他們也不是專門為了救我們秀才……”

“你們秀才的命是不是他們夫妻救的吧。”李嬸兒氣急了,“你現在說這種話,葬良心啊,快來啊,大夥兒快來看看啊,這秀才娘不講理,青天白日滿口胡言跑來汙蔑這對沒爹沒娘的可憐的孩子啊……”

秀才娘愛麵子,被李嬸兒這麼扯著嗓子一嚎,當真嚇得說不出話來,一張臉乍紅乍白的。

“大家來評評理。”李嬸兒張羅著路過看熱鬨的村人,“昨日我們小梅可是在場的,小梅回來跟我說了,秀才自己跑來的,說是書院放假一日,用自己的獎銀給小早買了絹花,沒錯,但是小早沒要啊,這可是小梅親眼所見,她今日跑來訛人銀子,有你這樣的嗎。”

“昨日書院根本就沒有休息,他那是在書院兼了打掃的活兒,自己攢下的銀子。”秀才娘很激動,“我們秀才不容易,讀個書,為了這個死丫頭還要苦著自己……”

“唰”的一聲,秀才娘的哭聲戛然而止,仔細一看,腳邊竟飛來一柄短刀,寒鐵直直插入泥土裡,緊緊貼著秀才娘的繡鞋,若是再偏半寸……人被定住了,登時嚇得變了臉色。

隻聽身後一個不緊不慢的聲音響起,“哦,對不住,手滑了。”

是趙行之。

可惜,秀才娘都沒看清楚人臉就已經跑得沒了人影兒。

“七哥。”梅映禾走過去,將短刀拔出來遞給趙行之,玩笑道:“今日三次手滑了夯。”

小娘子眉眼帶笑地看著他,眼睛裡蓄著一汪水,似戲謔又似感激,看得趙行之手中一緊,收回短刀避開她的視線,轉頭進了屋裡。

送走了李嬸兒,一切恢複平靜,梅映禾一邊慢慢地整理收拾灶台,一邊也在收拾自己的心情。

今日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雖說倒不至於讓她亂了心神,可畢竟都不是什麼好事,怪膈應的。

將灶房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又將新買來的肉和菜洗淨放在盤子裡備用,油鹽醬醋該添的添,該存起來的存放起來。

昨日梅九疇修房子的時候,順帶將灶房給妹妹好好地修整了一番,用大木做了兩個櫃子,一個用來放梅映禾囤的蔬菜、糧食和油鹽醬醋,還有一個用來放她做好的成品,小零食和沒吃完的飯菜,現在天氣涼了,一頓吃不完放個一兩日也不會壞。另外,還多加了一個灶眼,現在梅映禾的灶房裡有三個灶眼,燉炒蒸三管齊下,爽得很。

梅九疇說:“灶房太小了,你放心,□□後賺了銀子一定給你布置一個更大更好的灶房,讓我們小早耍得開。”

這就是她的哥哥,心裡永遠將梅小早放在第一位的哥哥。

梅映禾想著,手上的活兒沒停,今日是哥哥第一日上工,碼頭的活兒不用說也一定很辛苦,出力還在其次,恐怕還要遭受管頭兒的辱罵甚至鞭打吧。

梅映禾想著,往院子瞧了一眼,哥哥和七哥正在幫她劈柴,兩個人不知道在說著什麼,哥哥眉飛色舞的。

七哥今日也辛苦了,多虧了他,梅映禾想,不管他是什麼人,到底是對她們兄妹沒有壞心思的,能有個人跟哥哥做個伴兒,也挺好的。

菜和料都配齊了,梅映禾今日做的是幾道家常菜。

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出了一天的力氣,紅燒肉最能撫慰心情和五臟廟。但是這紅燒肉也有很多種做法,上海紅燒肉偏甜口,湖南紅燒肉放辣椒,略微偏辣,四川紅燒肉自不必提,是又麻又辣。

梅映禾覺得拌米飯吃,還得是海派甜口的,吃著香。

就怕太甜膩,還做了青椒炒雞子補充營養,和辣炒雜菜調和口味。

紅燒肉用的是五花肉,做出來色澤紅亮,放在大白米飯上做澆頭,嘖嘖,鮮香誘人,一口下去米飯包裹著大塊的肥瘦相間的肉,甜中裹著香,肥而不膩,滿滿一大口慢慢地咀嚼,充盈的滿足感和幸福感。

雞子最補體力,還是李嬸兒送來的,自家的雞還沒長大,梅映禾不吝嗇,足足用了六個雞子炒了黃澄澄一盤子,配上爽口微辣的青椒,色香味絕佳。

至於炒雜菜,實在是自創的,因為鄰居們給的菜太五花八門,誰家有什麼就送來什麼,索性放在一起炒出,用的是韓式炒法,一整個兒香辣下飯,酥脆爽口,營養均衡,綜合了紅燒肉的甜和炒雞子的香,一口肉一口雞子一口辣炒雜菜,混在嘴巴裡嚼啊嚼啊,太下飯了。

這一頓,梅九疇和趙行之將小早兒蒸的二斤大米飯吃了個精光。

晚食過後,梅映禾從來都不讓梅九疇動手,利索地收拾洗刷,梅九疇就趕緊去沐浴了。

天氣一日日變涼,但是像他這樣乾了一天的體力活兒,身上早就被汗水浸透了,快速洗了個澡然後將衣裳順手洗出來,能做的活兒就自己做了。

將衣裳搭在院子裡的晾曬繩上,梅九疇偷偷看了一眼灶房,小早兒還在仔細地洗刷,放心了,回到屋子裡拿出來之前給趙行之用的草藥,解開衣襟剛要塗抹,門被推開,趙行之進來。

梅九疇趕緊攏上衣裳,可是已經晚了,他都看到了。

趙行之一點兒都不驚訝,直接遞給他一瓶金瘡藥膏,“這是好東西,塗上好得快,比你那個草藥有效。”

梅九疇憨憨一笑:“你,都看出來了。”

今日秀才娘來的時候梅九疇想要出手,被妹妹拉住了,她捏的地方正好是他的傷處,梅九疇不想讓小早知道,強忍著疼痛,臉色都變了,小早沒注意但是卻被趙行之看在眼裡。

趙行之沒說話,看著他塗抹藥膏。

好藥就是好藥,塗上去清清涼涼的,非但不疼,還挺舒服。

“這麼好的東西也隻有你們有錢人用得起。”梅九疇也是識貨的,“今日,謝謝你。”

這是他一日之內第二次向趙行之道謝。

趙行之看著他那青紫滲著血絲的傷痕,皺眉不語。

梅九疇解釋:“嗨,沒什麼,我也沒惹事,隻是他們實在太欺負人了,我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一下而已……”

他是個直腸子的鐵憨憨,對人真誠不設防。

趙行之點了點頭,“以後做事也要顧著些家人。”

隻此一句,梅九疇略微愣了一下,點頭應道:“是,我記住了。”

說完又抬頭看趙行之,懇求道:“這事你彆告訴小早兒。”

趙行之“嗯”了一聲,不再多話。

這對兄妹的感情是真的好,是他羨慕卻無法得到的親情。

若是他們兄弟不是生在皇家,或許也能有這般深的感情吧。趙行之想,不過感謝老天眷顧,能讓他陰差陽錯地成了這個家的“一員”,這樣的感情就在身邊,即便不是親兄妹也讓趙行之心裡生出從未有過的踏實的感覺。

梅映禾進門的時候,就看到哥哥和七哥促膝長談,兩個人仿佛有講不完的話。

“早兒,秀才娘是個糊塗人,你彆生氣。”梅九疇勸她。

梅映禾點頭:“不氣,哥哥放心,我心大著呢,咱該乾什麼就乾什麼。這事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這些年我什麼都沒做,依然打消不掉她的疑心,又有何用。倒不如坦坦蕩蕩的,反正生氣、擔心的是她,又不是我。”

心弦一動,反複掂量著這句話,趙行之起身,“我去沐浴。”

梅映禾從箱子裡翻出一件衣裳開始拆線,梅九疇坐在一旁看著,小早兒這幾日胖了一些,臉上有了些肉,麵色也紅潤起來,心裡彆提多高興了。

“今日,多虧了你七哥。”梅九疇看人走了,笑道,“他是個好人。”

梅映禾沒接話,仍舊低頭認真拆線。

“有七哥陪著你,哥哥也放心些。”梅九疇自顧自說著。

梅映禾抬頭看著梅九疇,她的哥哥其實非常的善良,單純地願意相信每一個人都是好的。

“哥哥,你知道七哥是什麼人嗎,家裡做什麼的,他又是做什麼的,為什麼會受那麼重的傷,又為什麼非要留在我們家裡……”

梅九疇一愣,搖了搖頭,“不知道,但是哥哥知道他不是壞人。怎麼,早兒,你不相信七哥。”

梅映禾不語低頭繼續拆線,倒也不是不相信,隻是沒有哥哥那麼信賴罷了。正如她心中所想,這個人不過暫住而已,或許人家有自己的難言之隱,他不說,她便也不多問,隻是,那種身手,那樣的氣度,一定不是個普通人。

究竟是什麼人,左右也同他們兄妹沒什麼關係,過些日子人家走了,這段緣分也就過去了,就像……她和爹娘、鄰居,和過去的許多人,總有相聚相散的時候。

在梅映禾心裡,無可無不可,總是不怎麼在意的,所以談不上信與不信。

“哥知道你不是不信七哥,隻是不在意罷了。”梅九疇道,“早兒心大,這樣很好。”

到底是親哥,了解她,梅映禾笑道:“今日這種情況,換成是哥哥也不會坐視不理的,對吧。”

梅九疇突然被點,怔愣一下,下意識捂了捂傷處,磕巴道:“對,是,自然。”

“但七哥真的不是壞人。”他又強調。

“不是親兄妹,認識也不過幾日。”梅映禾說,“或許人家是在報恩,是什麼樣的人都與我們無關。哥哥不要多想,我們如常過我們的日子。”

人生中來來去去的人太多了,留不住,隻能珍惜當下的緣分。

“不是親兄妹就不是真心了嗎,那我……”梅九疇的話到了嘴邊戛然而止,臉色微變,接著道:“我,看七哥就不錯。”

梅映禾被他逗笑了,“好好,哥說好就是好,作何這樣激動,我信不得旁人,還信不得哥哥你嗎,你可是我親哥。”

是親哥,對吧,對,沒錯。

梅九疇心裡謔謔跳了兩下,逐漸平複下來。

“再說了,我沒說他不好,不然人家這樣幫我們圖什麼。”梅映禾笑說,“難不成圖我們家的飯好吃……”

兄妹在房間裡的聊天,後頭簡陋沐房裡的趙行之自然不知,他正在給佑安吩咐,“讓你查的事情,儘快些。”

佑安道是,又看了一眼這破舊不堪的環境,“郎君受苦了。”

他帶了許多好藥,正在幫趙行之換藥。

布衣褪去,露出精壯的胸膛,猙獰可怖的刀傷已經結痂,真是好了許多。

旁邊沐桶裡的熱水散發出氤氳的水汽,將小小的沐室充滿了水霧。

“我思量過了,你準備一下,秋末招兵。”趙行之吩咐,佑安一愣。

“可是陛下這些年忌憚王爺,咱們已經很久沒招兵了,如今突然招兵,王爺不怕陛下……”

沉寂片刻,趙行之才緩緩道,“你也說了,這些年我什麼都不做,依然打消不掉他的疑心,又有何用。倒不如坦坦蕩蕩的,反正生氣、擔心的是他,又不是我。”

小早的這句話印在了趙行之心裡,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他們的處境一般無二,不是嗎。

“是。”佑安堅定地領命。

“還有一件事。”趙行之眉頭緊鎖,“明日找幾個人去買……”

“七哥。”小娘子清脆甜蜜的嗓音打斷了他的話。

猝不及防,沐室的門被梅映禾一把推開,“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