燉雜魚(1 / 1)

“小早……啊……”

秀才剛一開口,就見一三丈長的木棍裹著風聲咻咻地直奔麵門而來。

“哎呀……”

秀才情急之下蹲地抱頭,木棍“咣當”一聲擦著衣衫落在腳邊,震得腳麵發麻。

“哥哥,你這是做甚。”梅映禾趕緊上前要去看個究竟,卻被梅九疇一把拉住胳膊。

“你來做甚?”

梅九疇凶神惡煞,橫眉冷對。

秀才戰戰兢兢:“聽說小早病愈,過來,過來看看她。”

“那現在看過了,可以滾了。”

秀才哥大名蘇言,人稱蘇秀才,是梅花村為數不多的幾個讀書人之一,因此即便還無官身卻也十分被看好,多了去了人家想把女兒嫁給他,除了梅九疇。

蘇言和梅映禾算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原先跟隔壁李嬸兒一家一樣都是鄰居,隻是後來秀才娘覺得鄰居們甚是可怕,特彆是梅家九郎,整日喊打喊殺實在有辱斯文,還有他那個妹妹,長得實在太俊……怎麼說呢,總覺得會影響自家兒郎的錦繡前程,故而,秀才娘在一年前效仿“孟母三遷”搬走了。

雖然住得遠了,距離依然沒能擋住蘇言初開的情竇。

隻要一瞧見梅映禾,蘇言的臉就像綢子布一樣,整個人也變得局促緊張。

梅九疇對於這對母子無甚好印象,兒子瘦得小雞子似的,唯唯諾諾沒個男人樣,娘就跟母夜叉一般無二,還偏生這秀才總來煩他的寶貝妹妹,若是無人,梅九疇早就想教訓一下這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了。

“可是,我……”

“哥哥。”

梅映禾攔住自家哥哥,“來者都是客,乾嗎這麼凶。”

說完笑著將秀才迎了進去。

“我聽說你家出了事,當真是心急如焚,可是在書院出不來,今日終於休一日便趕緊過來看看你。”秀才慌忙解釋,“你看,這是我給你買的絹花,是,是用我自己在書院的獎銀買的。”

絹花便是絲絹或布藝做的頭花,梅映禾家窮,身上連一件飾物頭花都沒有。

“拿走,小早不稀罕。”梅九疇開口,被妹妹瞪了一眼。

“謝謝秀才哥,這個我不能要。”梅映禾笑著道謝,秀才的心思她不是不懂,原主什麼想法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自己並無此意,“我整日要乾活,這一身衣裳也不配。”

她自嘲地笑笑,“秀才哥有口福,今日吃燉雜魚,留下來一起嘗嘗吧。”

很自然的一句話,將話題岔開,梅映禾大大方方地將秀才帶去灶房,還不忘回頭又瞪了一眼自家哥哥,比口型道:“乾活去。”

看著橫眉冷對卻又無可奈何的梅九疇,趙行之很是不解,這個兄長是不是有點兒太緊張了,是,梅小早的確很好看,可也不至於如此嚴防死守吧,那將來他這妹子如何出嫁,若是出嫁了,他豈不是要將新妹夫碎屍萬段。

“那,那……”梅九疇左顧右盼,一回頭看到了站在一旁看熱鬨的趙行之,“那就讓你七哥幫你。”

說著上來扯住趙行之就推進灶房裡,還附在耳邊叮囑:“給我看住了這小子。”

也罷,佑安送來的金瘡藥膏甚是有效,趙行之好了許多,也想活動活動筋骨。

可是進了灶房,趙行之發現自己對庖廚之事竟一竅不通,好像幫不上什麼忙,於是便抱胸站在一旁,當起了監工。

眼前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還真是要好,一個燒火,一個在灶上洗洗刷刷邦邦邦地切菜。

燒火的那個沒什麼可看的,倒是梅小早嫻熟又利落的動作吸引了趙行之的注意。

沒想到柔弱嬌小的小娘子乾起活來如此乾練乾脆,手起刀落,魚塊被切成一樣長的粗短,切口整齊,蔥薑蒜更是不在話下,分分鐘切好裝盤,碼得整整齊齊。

就好像習武之人,不但出手要有殺傷力,動作好看也很重要。

這梅小早的動作,趙行之覺得,甚是漂亮。

屋外的陽光斜斜照到她身上,周身被光暈籠罩,眼睫、發梢都閃著細碎的金光,膚若凝脂、唇紅齒白,眉眼靈動又專注,一雙纖纖巧手更是妙不可言。

“小早,火候可好。”蘇秀才問。

“嗯,甚好。”梅映禾笑眯眯地看著他,“這燉雜魚最重要的就是火候,秀才哥,真厲害。”

小娘子眉眼含笑,甚是嬌俏。

那一瞬,趙行之好像明白了梅九疇的緊張。

再看蹲在地上燒火的秀才,一雙眼早就看直了,發現趙行之盯著他,這才趕緊羞澀地收回目光,衝他點了點頭,“七,七哥。”

也難怪梅九疇討厭他,趙行之覺得自己也開始討厭他了。

“你去劈柴,這裡我來。”趙行之冷著臉衝著蘇言道。

“可是,我……”蘇言顯然不樂意,“小早說我燒火很好,不如,七哥你去……”

話沒說完,就對上那雙深邃幽黑的冷眸,蘇言隻覺得頭皮發麻。明明都是小早的哥哥,穿得也很普通,可是眼前這個人卻給人一種上位者的威壓,頗俊逸的五官一點兒親和力也沒有,好像分分鐘能將他撕碎。

和梅九疇的直愣莽撞不同,眼前這個“七哥”看上去十分陰冷可怕。

“好,好吧。”蘇言被趙行之的眼神逼得不由自主站起身,“那,小早,我先去劈柴。”

“哦,好。”梅映禾笑著回應,沒看見他們二人的眉眼官司。

趙行之接過蘇言的活兒,開始燒火。

人生第一次乾這種事兒,趙行之並不在行,好在行軍打仗多年,在野外也常生火炙肉,故而,很快便上手了,而且他還無師自通,留意著梅映禾放佐料做菜的步驟,來判斷火候的掌握,熱油用大火,烹炒佐料用小火,燉魚先用大火,看她放了豆腐進去香味出來了,開始變小火慢煮。

梅映禾無聲地忙碌著,對於這個新任的“夥夫”的技藝倒是很驚訝,哥們兒很會嘛。

嘴上不說,手裡的動作因為配合默契而十分流暢。

沒卡bug,痛快,梅映禾做得更加得心應手。

燉雜魚其實就是一道非常家常的菜肴,也是因為銀子不夠,梅映禾這才撿著便宜的魚各買了幾條,去內臟和鱗片收拾乾淨,鍋中熱油,放入蔥薑蒜和香料炒出香味後,將魚放入鍋中,煎至金黃,再倒入配好的料汁和清水,大火燒開後轉小火擱點兒豆腐,慢燉至湯汁濃鬱,再配上米飯,很絕。

看著鍋裡的魚,梅映禾想起了帶她入行的師父曾說過一句話:“治大國如烹小鮮,小鮮就是小魚,意思是魚不能來回翻,翻多了就散了。政令不能朝令夕改,不然不成體統,人心也散了。”

至於如何治國,梅映禾不懂,師父也不懂,但是做魚卻是在行的,小火慢燉,切忌多次翻炒。

說到火候,梅映禾看了一眼專心致誌燒火的帥哥,從她的視線看過去,鼻梁高挺,濃眉秀目,嘴唇不厚也不薄,剛剛好……

那人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喉結滾動,“那個秀才配不上你。”

梅映禾:……

“我於男女之事上沒興趣。”梅映禾聳了聳肩。

趙行之琢磨著這句話,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繼而又皺起了眉頭,他開始替梅九疇有了新的擔憂。

“我燒的火,如何。”他問。

“還行吧。”梅映禾蹦跳著出去舀水了。

自覺相當不錯,可是人家卻一句“還行吧”敷衍了之,趙行之心裡不爽,冷著臉對著爐火,還行,還吧,那是行還是不行,不行也比那個酸秀才強。

報複性地又往爐膛裡戳了兩根柴火,陡然發現火勢忽盛,又趕忙伸著手給捏出來,燙得麵部扭曲直捏耳朵。

大約一炷香後,梅映禾掀開鍋蓋,濃鬱的香氣飄散,著實震驚了趙行之,魚香、辣香,還有香料混著配菜的味道,交雜又融為一體,簡直讓人欲罷不能。

大家都停了手裡的活兒,梅映禾盛好了米飯,再用魚湯澆在上頭,擱幾塊燉成淺褐色的豆腐,咦,香迷糊了。

按照梅九疇的意思,是絕對不會讓蘇言留下來吃飯的,可是梅映禾看著那整整半麵牆的柴火,眥眉瞪眼帶撒嬌地還是將人留了下來。

趙行之本對吃無甚興趣,太醫說他厭食,那又如何,也沒餓死。

可是,自從上次錯過地鍋雞,趙行之身上的某個機關仿佛被打通,對於梅小早做的每一頓飯都十分期待,就是那種,早上吃完就忍不住想問:“中午吃啥?”午飯才下肚又開始期盼晚上吃啥的感覺,總之,每一天都充滿了希望和期待。

這便是梅映禾每一日的生活,再爛的開局,再不濟的現狀,都比放棄要強,這不,日子一天一天慢慢就過好了。

正如事先商定的一樣,第二日梅九疇將梅映禾和趙行之送到了地方便匆匆忙忙趕去上工了。

昨日下了一整天的雨,她沒來賣早食,可是人家一個都不落全都來了。

看到她,大家關心著說笑著給她騰出地方。

因為梅映禾的主意,昨日阿嬸和阿伯的生意出奇得好,特意多做的早食全都賣得一乾二淨,足足比平日多賺了一倍的銀子,二人一合計,不能白占這個便宜,於是今日特意攢出一輛平板車送給梅映禾。

梅映禾受寵若驚,說什麼也不肯要。

阿嬸說:”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是家中舊物,阿伯說你們兄妹的獨輪車使著太費力氣了,剛好我家裡這個沒用了,還占地方,不如給了你。”

阿伯也說,“是,特意修整了忙活了大半日呢,你就收下吧。”

看,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幫人就是幫己。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再不收就有些矯情了,梅映禾笑道:“那我就先用著,阿嬸若是用得上隨時拿回去。”

阿嬸也不說什麼,笑著問:“你哥今日怎麼沒來,早就看到了這位俊俏的小郎君,嘖嘖嘖,這孩子長得可真好看,是你的夫君嘛?”

梅映禾:……

趙行之:……

少男被人調侃,臉上泛起羞澀的紅暈,整個人也不自在起來。

“阿嬸,這是我七哥。”梅映禾趕緊解釋,看著趙行之那彆彆扭扭的樣子,沒來由地自己也跟著不自在起來。

“哦,瞧我這張嘴又胡說了,你彆說,你們兄妹倒是很像,竟比你那哥哥還要像。”

是嗎,梅映禾看看趙行之,小郎君也正好看過來,四目相對,竟一時有些尷尬。

好看的人都有點兒像啦,對吧。

至於該做什麼,不用梅映禾說話,梅九疇早就跟趙行之說過一百遍了,他是生怕這個生手啥都不會再累著他妹子。

可是,說歸說,做歸做,一旦動起手來,趙行之就覺得自己多少有些力不從心。

那可是拿刀動斧的手,挑人心肺、割下頭顱,亦或是揮舞寒劍拚死作戰,趙行之從沒含糊過,如遊龍戲鳳,身手利落,出手斃命。可是眼下這事,倒是有幾分難度,菜不聽話,切著切著就自己跑到爐子裡去了;刀也不好使,力氣大了刀柄震斷了……

不過好在梅映禾沒說什麼,還一直鼓勵他:

“七哥真厲害。”

“七哥做得真好。”

“七哥好帥啊。”

……

主打一個情緒價值給足。

大約四五個軟餅之後,趙行之便可以熟練上手了,梅映禾放下心來。

小娘子這才專心伺候起食客,一邊跟人閒聊互動,一邊雙手翻飛,磕雞子、撒蔥花、抹醬料,動作優雅好看,人更是可愛嬌俏。

趙行之收回視線,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幸福的感覺湧上來,倒是有點兒沉迷此境了怎麼辦。

攤鋪前很快排起長隊,隊伍中,趙行之看到了梅九疇口中的“酸慫秀才”。

的確又酸又慫,伸長脖子想看小娘子,卻全然不顧自己看上去活似個醜龜。待到小娘子眼前,問他要什麼醬料,堂堂男子漢扭捏得像個大姑娘,話都不會說,嗓音也變了味兒……還有那一雙雙眼,恨不能釘在梅小早身上,拔不下來。

真是煩人。

趙行之深深地理解了梅九疇。

同樣是沒有好臉色,梅九疇多少顧念著生意和銀子,最多隻在態度上厭煩了些,趙行之卻全然不顧其他,拉著臉直接將人攆走,不賣給他們。

“為何,憑什麼不賣給我們。”秀才們抗議,在心愛的小娘子麵前丟醜,一個個臉紅得發紫。

“滾。”趙行之沒有多餘的話,隻一個字出口,便拔出隨身的短刀,“唰”的一聲紮入了一旁的粗樹上,短刀足足紮進去三寸之多,看得秀才們心驚肉跳,一個個不顧體麵抱頭鼠竄。

“七哥……”

梅映禾開口,卻被趙行之攔住了話,“不懷好意,賣給豬也不賣給他們。”

後麵排隊的豬:……

這段小插曲沒有影響梅映禾的生意,反而因為昨日沒出攤,今日賣得格外的快,才一個多時辰,四十五個軟餅賣空了。

向眾人告辭,趙行之拒絕了梅映禾要幫忙的請求,一個人推著平板車和獨輪車跟在梅映禾身後往家走。

路過夜市,梅映禾十分眼饞地看了看,又看了看,輕輕歎了口氣,這才戀戀不舍地走了。小娘子真的很想進夜市啊。

這一切都被趙行之看在眼裡。

然,到家才發現,又出事了。

那幾個濃妝豔抹的醜婦堵在家門口,彼此間你推我搡,斜著眼罵罵咧咧,一個個在看到梅映禾時,滿臉的褶子堆在一起,露出貓看耗子的欣喜神色:

“喲,梅小娘子回來了,有好事上門,恭喜賀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