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1 / 1)

佑安來的時候,不僅帶了趙行之的衣裳用具,還帶來了禦賜的金瘡藥膏和梅九疇、梅映禾兄妹兩個的所有資料。

拉拉雜雜足足三大車東西。

趙行之:……

“王爺放心,屬下做得很隱蔽,東西藏在後山的小樹林裡頭,距離這裡還有兩公裡,沒有人看見。”

佑安抱拳單膝跪地回話。

半晌,無聲。

他小心翼翼地慢慢抬頭看向趙行之,看見了一張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病的,慘白的臉。

再看看自家主子穿在身上那件好似偷來的衣裳,破舊,洗得發白,還很瘦很窄,看著都勒得慌,佑安倔強道:

“王爺,即便是藏身也不必如此落……魄……”

一道淩厲的眼神掃過來,佑安瞬間閉了嘴。

“說正事。”趙行之麵色不悅。

“是。”佑安思量一瞬,道:“王爺有規矩,屬下不能自作主張尋您的下落,佑安不敢違抗,但也不能白等著,便著人去查了,隻是這才兩三日光景,還沒有確切的消息遞過來。”

“宮裡頭呢。”趙行之眉頭緊鎖。

“陛下昨日午時得了消息,聽說王爺被伏擊失蹤,當場就昏厥過去,整個太醫院都去了勤政殿,今日清晨才蘇醒。”佑安看了他一眼,“應無大礙了。”

太醫院的孫院正是趙行之的人,他既如此說,那便假不了。

看來,皇兄是真的擔心他的,這是不是就說明……

趙行之的眉頭略有鬆動,一張緊繃的臉也逐漸恢複了血色。

“陛下雖忌憚王爺,可畢竟親情還在,到底是一同長大的手足,屬下覺得,若當真此番乃陛下派人刺殺王爺,那就不會因為聽到王爺受傷失蹤的消息而氣絕昏迷了,所以,屬……”

“不必說了。”趙行之打斷了佑安的話。

這些他又豈能不知,可實在是無可奈何之舉。

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兄弟,對於趙行之而言,父皇母後固然親切,卻都不及皇兄那般知根知底。相差八歲的兄弟兩個,一同吃一同玩一同讀書、練習騎射,一同頑皮被罰,而每次都是皇兄護著他,被父皇加倍責罰。可自從父皇駕崩皇兄登基以來,趙行之就發現,她們兄弟之間的那種親昵變味了。

敏性如斯,皇兄那審視的眼神,試探性的玩笑話語,以及他派來的暗衛和密探,怎能瞞得過他。皇兄對他的了解一如他對皇兄的了解,他們太熟悉彼此了,乃至於對方出什麼招都了如指掌。可是,他從未有過不臣之心啊,趙行之不理解,他究竟做了什麼讓皇兄改變了對他的態度,竟然連他都要質疑。這樣的關係持續了三年了,這三年裡,趙行之幾乎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沒吃過一頓安穩飯,那是至高無上的皇帝,也是他最親的兄長,是這世上他唯一的至親。

他不願多想,總覺得是自己太敏感了,可是一樁樁一件件事情的發生,又作何解釋,就如同這一次,他受密令領兵赴西南支援,所帶皆是精英兵衛,那是他秘密培養的一支隊伍,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起用的,可完成任務回宮路上卻遭到了劫殺,一支大隸最強的隊伍就這樣被伏擊,對方仿佛對他們的強技和陣型了如指掌,步步緊逼,招招斃命,全軍覆沒隻剩他一人死裡逃生。可是,這樣一件隻有他們兄弟知道的事情,又是誰能夠在準確的時間準確的路線上做好如此精準的埋伏呢……

“一切等查清楚再說吧。”趙行之捏了捏酸脹的眼角,看了一眼仍舊單膝跪在地上的佑安,“你先起來。”

這個跟了他十來年,從小一起長大的常隨,趙行之很了解他的脾氣,“我在這裡衣食無憂,那些東西你帶回去。”

“王爺……”

趙行之一個眼風,佑安立即改口,“郎君,哪裡衣食無憂。”

看著他不合身又寒酸的衣裳,這副裝扮就是大搖大擺走到京城的大街上,恐怕也沒人能認得出來這便是當今陛下同胞手足晉王殿下。

佑安覺得自家主子簡直從未有過的落魄。

他常年征戰習慣吃苦,落下了不思茶飯的毛病,就是不管什麼樣的山珍海味擺到他麵前,他的眼神裡都讓人覺得,那是一碗難以下咽的醜飯。

如今又落得這副田地,佑安環視了一下這個所謂的“家”,殘垣斷壁、破舊不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作戰現場,莫說美味佳肴,恐怕都吃不飽飯。

可偏偏那位長相俊俏的小娘子還不收他的銀子,骨氣固然可歎,可也不能餓肚子啊。

佑安搖頭,還想繼續再勸卻對上了趙行之不耐的眼神。

也罷,主子說什麼便是什麼。

“金瘡藥膏留下。”趙行之拿著那精致的瓷瓶在手中把玩,“倘若真是皇兄所為,他恐怕更希望我死,即便不死能看著我受重傷也稱了心意,所以,這個時候一動不如一靜,如果皇兄當真擔心我的安危,那也隻能先對不起他了,且看看這幾日的風向再說。”

佑安點頭,“屬下也是這個想法,但是屬下擔心王爺在此處的安全,那位梅小娘子走後屬下便尋了地址查過了。”

短短時間,佑安已經將梅九疇和梅映禾兄妹兩個的情況摸了個底兒掉,卷宗交到趙行之手上,他一目十行快速閱過,點了點頭,“原來還有許縣丞這檔子事。”

隨後又想起什麼,問:“可是那位被貶官的大學士許且?”

佑安說正是,“因為上奏彈劾幾名官員而被人算計,陛下此舉也是為了保護他吧。”

趙行之不置可否,點了點頭,“這位老先生也是孤勇之人,自從白將軍冤案一家慘遭滅門之禍,他的行事作風便完全變了一個人……”

提起這些心裡便有如蛇蟲鼠蟻在啃食,難受得緊,趙行之默了默,“這兄妹倆,很好。”

“是,王,郎君暫住這裡還算安全,但是屬下也查到了一些蹊蹺。”佑安吞吞吐吐。

“說。”

“是,屬下發現他們的爹娘都是不識字的,可是這兄妹兩個的名字起得卻飽含深意,這是其一,其二,好像他們的父母死得也很古怪,而且據說當年他們的母親生下一子後因身體有恙而無法再孕,那這位梅小娘子……”

佑安雖囉嗦卻也有他的好處,做事情極仔細、較真兒。

“你起來回話。”趙行之道,“這些總歸是人家的家事,且慢慢詳查吧。”

佑安起身點頭,“是,屬下也覺得這梅小娘子……甚好。”

聲音不對,趙行之轉頭看他,那張正氣凜然的臉上泛起兩塊坨紅。

“你可以走了。”趙行之攆人。

“可是屬下還是覺得王爺,郎君的衣裳……”佑安窮追不舍卻也不敢再說下去,“屬下實在擔心郎君的身子,不若屬下給郎君送些吃的過來,梅家兄妹也可以……”

不知怎麼的,趙行之想到了那鍋他沒吃到的地鍋雞,不耐地打斷他道:“他們不缺吃的。”

默了默又補充,“我在這裡你放心,她們很會做吃的。”

佑安:……

是嗎?

主子發話了,佑安隻能聽命,剛想辭出,又聽趙行之道:“你再去查查這梅花村的事。”

卻沒說什麼事,佑安領命,見主子不再吩咐,又掏出錦袋交給趙行之,“這十兩銀子梅小娘子不收,沒想到,他們窮成這樣她卻……”

“她卻是個有骨氣的。”趙行之接過錦袋,“她窮得很,也財迷得很。”

銀子拿在手上,很輕,趙行之道:“過幾日我會想辦法入京,到時候再跟你聯絡。”

故而,當日,梅九疇擔心梅映禾一個人賣早食無人陪伴的時候,趙行之自告奮勇。

然,卻換來兄妹倆異口同聲的:“不好。”

“你想做甚?”梅九疇眯起眼審視他,一副我知道你小子打得什麼主意的樣子。

在他看來,妹妹看不懂的,作為兄長的他可謂一眼識破,這些小郎君,有一個算一個無不衝著早兒的容貌,彆打量他們好欺負,為了妹子他梅九疇什麼都乾得出來。

“就是想幫個忙。”趙行之回答得很坦然,聲音清冷,眼神清澈,實在有些不明白為何這個看上去有些憨的漢子作何這樣警惕。

“你有……”

“你有傷,怎好叫你這樣起早貪黑地幫忙。”梅映禾笑嘻嘻地拉過哥哥,向趙行之道謝,“先謝謝小郎君,你該好生休養,其實你也不必覺得虧欠我們,你給了銀子的。”

她拋起錦袋掂了掂,袋子裡的銀子發出嘩啦啦悅耳的聲音。

“救命之恩不是銀子能交換的。”趙行之的聲音不疾不徐,淡淡的,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這話說得坦蕩正氣,讓梅九疇一下子相形見絀,很不好意思自己小人之心了,實在是讓那幾個白麵書生給搞得神經過敏了。轉念一想,還是妹妹的安危是第一位的,防一隻狼總比防一群狼要容易得多,況且這隻狼還在眼皮子底下。

“那個……”梅九疇又站出來打圓場,“我看如此也不是不行。”

梅映禾:……

哥哥這就變了?

“他是個軍人,為人我信得過。”梅九疇衝著妹妹笑笑,“小早一個人哥哥不放心,如此幾日,等哥哥熟悉了自會安排好時間,到時候又能陪你一起了。”

梅映禾也不是個矯情的人,既然兩個人都如此說了,那便如此吧,她是無可無不可。

“可是總要有個名頭吧。”在妹妹的事情上,梅九疇心細如發,“你們,這樣出去,對我妹子的名聲不好。”

他想了想,又看了看二人,彆說,還真是有點兒像,一拍腦袋,“不如就說是遠房表親,早兒,你改口喚他二……”

“我家中行十七。”趙行之趕忙插話。

“那就叫七哥。”梅九疇拍板。

趙行之:是十七……

是幾都無所謂,梅映禾對此不甚在意,她心裡在想著另一樁事,“好,這事就這麼定了,可是哥哥,你去碼頭找工為何不告訴我,我可是……”

知道這茬事兒還沒過,梅九疇忙道歉,“哥哥不是有意瞞著你,巧了,就是巧了,人家剛好招工,你看這不是緣分是什麼。”

“哥哥。”梅映禾跺腳,“你在家裡坐,誰上門找你做工,你忘了阿爹跟你說的話了。”

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梅映禾的眼圈紅了,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憐。

“記得,阿爹的話哥哥記得,小早的話哥哥也記得,現在不是沒有招兵嗎,等發了榜文哥哥一定去報名,就算再難都得去試一試。”梅九疇急得一頭汗,“早兒不生氣,哥哥做工是暫時的。”

人高馬大的漢子溫聲細語地彎腰哄著妹子,這畫麵,讓趙行之莫名有些羨慕。

“小早說得對。”他也開始嘗試改口,“做苦工非但不能鍛煉身子,反而會有損傷,還是少做得好,不過,一時應急也無妨,我在兵部有些門路,到時候幫你留意榜文,說不定可以幫你一把。”

那可真是太好了,梅九疇感激地看著趙行之,“多謝,兄弟。”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小早在嗎?”

“小梅姐,我在。”梅映禾跳著跑去開門,“快來。”

小梅今日穿了一身粉紅的新衣,簇新的料子甚是鮮豔,進了門眼神就直往梅九疇那處瞟,一張臉越發紅了。

“小梅今日真好看,這是李嬸兒給你做的新衣裳嗎?”梅映禾歡喜地將人拉進屋裡,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就在梅九疇身邊。

“啊,是,之前的衣裳都小了,阿娘就扯了幾尺布新做了兩身。”

小梅的手指捏著衣角揉搓,坐在梅九疇身邊人也顯得拘謹起來。

“哥哥你看,好看不。”梅映禾拉著梅九疇問。

“好看好看。”梅九疇含含糊糊地應著,卻沒敢看一眼。

小梅抬起頭看過來,這才看到對麵還坐著一陌生男子。

“這位是我們的遠房表親。”梅映禾說得很順溜,像抱著梅九疇一樣,抱著趙行之的胳膊晃著,“七哥,這是小梅姐,我和哥哥這些年全靠他們家接濟才活下來的。”

被小娘子柔軟溫熱的小手抓著,趙行之渾身僵硬,麵上卻不顯,和小梅相互見了禮,這才不動聲色後退一步,趁機抽回已經麻掉的胳膊,十分有眼色道,“小早,我們去泡茶。”

“啊,好。”

“啊,不用。”

小梅趕緊解釋,“我就是來看看你這裡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阿娘說你們要做的事情太多,那些……”

她又看了一眼梅九疇,“體力活兒我也行。”

梅映禾:明白。

又轉頭看了一眼趙行之。

趙行之:明白。

“剛好,我哥哥這幾日在修房子,明日他就要去碼頭扛貨,怕是沒什麼時間了,不如趁著今日讓小梅姐給你搭把手,趕緊把房子修好,哥哥,明日你乾活也放心些,七哥身子弱,我們去做點吃的。”

話都讓她說完了,梅九疇每到這個時候就變成了木頭,說什麼便應什麼,“嗯,欸,好。”

小梅紅著臉跟在梅九疇身後去了院子裡,梅映禾笑嘻嘻地看著,心裡頭盤算著等家裡賺了銀子,得幫哥哥提個親吧,這麼好的嫂子可不能讓人捷足先登了。

一轉頭,正對上一雙漆黑明亮的眸子,趙行之正看著她。

看到她看過來,大大方方一笑,“小早,打算做什麼好吃的。”

“燉個雜魚吧。”梅映禾早就想好了,回來的時候還特意買了魚。

趙行之:“甚好。”

“可是七哥有傷,魚是發物,不能吃。”

“十七哥,嗯,不過你這是黑魚,可以吃。”

“可以嗎?”

“可以。”

“不能吧。”

“能。”

……

“小早。”門口站著一位一身長衫,眉清目秀的小郎君,“我來看看你。”

四人齊齊抬頭看過去。

“秀才哥。”梅映禾跑過去開門。

秀才看到她的那一刻,一張臉紅得能滴血。

與此同時“啪”一聲響,梅九疇手裡五寸粗的長木被生生撅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