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餐飯吃得三個人都十分滿足,趙行之睡了許多年來最踏實的一覺,竟然連半夜下雨都沒聽到。
既下了雨,梅九疇便不讓妹妹出攤了。
“咱們不比京城裡的人,他們離家近來回方便,咱們這一趟出去回來身上非淋透了不可,你身子剛好些,可不能有閃失。”
梅映禾無奈,哥哥堅持她便也隻能作罷。
但是昨日答應了趙小郎君去送信,梅九疇經不住妹妹軟磨硬纏,還是點了頭答應讓她出去轉轉。穿戴好遮雨的鬥笠蓑衣,家裡還有一把沒怎麼舍得用的油紙傘,梅映禾全副武裝地出門去了。
趙行之靠坐在床上,看著梅九疇送走妹妹,轉頭對他說了一句:“鍋裡頭有飯,我出去一趟。”便一頭紮進雨裡,也朝著京城的方向去了。
這對兄妹的感情是真的好,趙行之想,就跟他和哥哥小時候一模一樣。那時候的兄弟兩個不分彼此,心裡隻有對方,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種親情不複存在了。
想起往事,趙行之的心往下沉了沉,從小無話不談的兩個人現在見了麵卻陌生又拘謹,彼此間的芥蒂和嫌隙越來越深,仰頭看天,灰蒙蒙陰沉沉的,他不願去想可控製不住自己,這次被人追殺,究竟是意外,還是……
雨水衝刷著大地,地麵變得泥濘不堪,梅映禾艱難地走著,每一步都很小心。
今日不用出攤倒也好,趁著下雨能好好看看京城的生意究竟好不好做,如果連下雨都不缺人氣那便是真的可以闖一闖了。
先辦正事,梅映禾掏出趙行之寫的地址,很快便摸到了地方。
果然,小郎君是個實在人嘛。梅映禾望著眼前的高門大宅心中感慨,這麼大的宅子最起碼三進院子吧,這在京城得多少錢啊,這地段兒,相當於二環啊,天呐,她這是救了個財神爺嗎。
上前去敲門,門房是一個很年少的小哥,梅映禾說明來意將信遞上,小哥不識字,讓她等一等,轉頭進去了。
大門開著,屋簷大且寬,梅映禾站在簷下望著街道上。這是京城最繁華富貴的一條街道,住的都是高官大戶,難道這位趙小郎君也是個大官兒?
梅映禾盤算著,管他大官兒小官兒呢,左右不關她的事,隻管帶到口信把人接走便算是功德圓滿了。
望著簷下淅淅瀝瀝的雨水,這雨大有越下越大的勢頭,梅映禾盤算著,她還是想去夜市再打聽打聽。
有一件事一旦落在心裡頭,便再難拔出,總讓人心癢。
正心癢著門裡傳來腳步聲,跟著門房出來的是一名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人,皮膚稍黑,眉目清冷,一張臉倒是跟那位趙小郎君如出一轍,不會笑。
“小娘子貴姓。”
對方倒是很客氣,上前先行禮。
梅映禾趕緊還禮,“免貴姓梅,梅花村人氏。”
那人點頭,“在下佑安,我家郎君現在可是在小娘子府上。”
“正是在我家,他受了傷,我哥哥幫他上了藥,這幾日好轉了,他讓我來送信,看看什麼時候你們去接他回家。”
梅映禾言簡意賅,將趙行之的傷勢說了個大概。
佑安想起了自家郎君信中所寫,躊躇道:“接人不急,在下能否先跟小娘子回去見一見我家郎君。”
梅映禾:……
怎麼,不急著回家嗎。
見小娘子十分不解地看著自己,佑安也不明白為何郎君不願回府,但很顯然,郎君自有道理。
佑安不解釋,梅映禾也不好多問,心裡的猶疑也隻能暫且放一放,“我還有旁的事情要辦,我告訴你地址,你自己去吧。”
佑安忙又行禮,道,“那便多謝小娘子了。”
這個叫佑安的小哥哥倒是很有禮貌,梅映禾將地址詳細告訴他,佑安點頭記下,這事算是辦妥了。
梅映禾剛想告辭離去,聽佑安道:“小娘子請留步。”
他轉身,從身後隨從的托盤裡拿出一隻錦袋,“這是酬勞,十兩銀子,是我家郎君吩咐交給小娘子的酬金,多謝小娘子和令兄的救命之恩。”
十兩?
梅映禾心裡頭略算了一下,就是十貫錢,一萬文,去掉七百文,還有九千三百文。
有些驚到了,好多錢。
可是……
梅映禾沒有接,道:“我跟趙小郎君說過的,我們是救命不圖財,酬金我是要收的,但是隻收應得的,你們給得太多了。”
梅映禾再窮,做人也是有底線有原則的。
佑安顯然沒料到她會拒絕,難道郎君沒跟小娘子商議好嗎,佑安為難道:“小娘子與我家郎君如何商定在下不知,但我家郎君信中吩咐過,要給小娘子這些,佑安不敢違抗,若是小娘子拿著不方便,佑安直接送去府上,等小娘子見到我家郎君再議吧。”
是這樣嗎?那也隻能先這樣了。
乾脆利落的小娘子行了個禮道了謝,轉身瀟灑地消失在大雨裡。
明媚燦爛的笑容直擊心臟,佑安一瞬間仿佛明白了郎君要繼續賴在人家家裡的原因。
京城落雨,但街道上的人卻不少,到處炊煙嫋嫋,歡聲笑語夾雜著雨聲,格外溫馨熱鬨。這才是繁茂京城該有的樣子,梅映禾想,她一定要住到京城裡來。
轉了兩道街口,梅映禾又來到了夜市的區域。
大白天又下著雨,人的確少了許多卻也不是一個客都沒有,梅映禾站在廊簷下瞧了很久,確定這裡是個不錯的去處,現成的鋪子和招牌幌子,現成的客流,省去了許多麻煩。如此打定主意,梅映禾輾轉打聽了好幾個人才找到了統管夜市的署衙,市井監。
身後,梅九疇沒看到妹子,一門心思想要儘快找到活乾的他,正冒著大雨一家一家地走訪、詢問,就是想看看誰家缺勞力。
可是,人家都有長租的人,即便是短租也都是用過幾次比較放心的,像他這樣的生臉又沒有中間人介紹,實在沒有人家敢用。
梅九疇垂頭喪氣地一屁股拍在石階上,望著大雨憤懣。身後一老翁悶聲道:“郎君若是不怕苦倒也不是沒地方可去,我看你身材壯實頗有些力氣的樣子,不如去碼頭看看吧,那裡整日都有船靠岸,正缺扛貨的夥計,雖不是長期卻日日都不缺活乾,隻是實在辛苦得很呢。”
辛苦不怕,如今的梅九疇隻怕七尺男兒要靠著妹妹養活,他一門心思做點兒正經事兒,趕緊道了謝直奔碼頭去了。
想當年阿爹阿娘都在的時候,簡直將早兒捧在手心裡,如今爹娘走了,他這個沒用的哥哥非但沒讓妹妹過上好日子,反而惹了大禍欠了這麼多銀子,逼得小早日日辛苦。
小早長得好,那些來買早食的人眼珠子都快長妹子身上了,想起這些,梅九疇就牙癢癢,他後悔自己乾的那些蠢事,隻想快些找到活兒乾養家,這樣早兒就不用拋頭露麵了。至於他那參軍的理想,他覺得妹妹說得對,如果有機會他自然不會放棄,隻是那條路實在太難,對於他這樣的平頭百姓就更難了,況且,眼下也不是招兵的時候,且不能坐在家裡乾等吧。
如此想著,腳下生風,碼頭近在眼前。
事情竟然比想象的還要順利,那人看了一眼梅九疇當即便答應了,道:“咱們這裡管飯,雖吃的不好卻也能填飽肚子。隻一樣,服管。讓乾什麼就乾什麼,不能違抗命令。”
梅九疇當即答應,簽字畫押,這便是成了,說好了明日來上工,隻乾半日,每日能拿三文錢。
雖然三文錢不算多,可是做得久了說不準叫哪家貴人看上便能有個落腳之地,那時候拿的就多了。
梅九疇長這麼大頭一次壓下脾氣好聲好氣地學著妹妹的樣子同人打交道,雖不習慣卻覺得這樣倒是辦事極快。
找到了生計,梅九疇很高興,興衝衝往家去。
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剛好碰到了回家的小早,梅映禾看著淋透了梅九疇,跺腳大叫:“哥哥——”
知道她又要怪他不愛惜自己了,梅九疇不敢停留,趕緊溜到房子後頭打水沐浴。
天色昏暗,屋子裡沒有燃燭燈,隱約看到了一個人影。趙行之聽到了動靜,撐著下床,剛好看到了回來的梅映禾。
小娘子雖然穿著蓑衣,可劉海和鬢發還是打濕了,脖子裡也灌了雨水,臉上帶著水汽越發顯得皮膚白皙。
“佑安……”
“已經走了。”
梅映禾剛想詢問就被趙行之打斷了,隻見他拿了乾帕子遞過來,“趕緊擦擦,會著涼的。”
小郎君顯然不怎麼懂得照顧人,遞了帕子就彆過臉去不看她。
梅映禾接過道謝,“趙小郎君,你給那麼多銀子是要在這裡長住嗎。”
她脫下蓑衣,一邊擦拭發梢一邊看著他,眼前的男子足足比她高了一頭,那張臉看不出表情卻泛起淺淺的紅潤,看著氣色好了許多。
“是,大概,半個月,或者更長。”趙行之遞給她錦袋,“銀子你先收著,多退少補。”
他今日看上去脾氣很好的樣子,聲音也很溫和。
梅映禾搖頭,“那也用不了這麼多,無功不受祿。”
“那……”他看上去有些窘迫,卻遲遲沒有說出後麵的話。
“那你就多做些好吃的,給趙郎君補補身子。”梅九疇從後頭走進來,已經擦洗過了身子,還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嘿嘿一笑,道,“一定是早兒的廚藝把趙郎君的饞蟲勾出來了。”
趙行之:……
竟無法反駁。
高大的小郎君被調侃,一張臉紅成了柿子。
梅映禾想了想,點頭,“那好吧,這些銀子我就先收著,等你走的時候再折算,吃食上你放心,必不能虧待了小郎君的五臟廟。”
“剛好,我還想入夜市做些吃的,那就先試著做些讓趙郎君幫我品鑒品鑒。”梅映禾笑著收起錦袋,這可是一萬文錢,能吃出花來。
“小娘子想進夜市?”趙行之問。
“是,但是隻是想想,今日去問過,人家要一千文,另外每月還要抽三成,還要找中間人做擔保,不然就要多給一筆介紹費。”梅映禾搖頭,兩手一攤,“算來算去成了天價,實在是有些難。”
趙行之大致明白了為何她剛進門的時候是那副愁眉苦臉的模樣了,看了看小娘子眉宇間的憂色,趙行之沒接話,梅九疇卻先反對起來,“夜市不急,哥哥已經找到了活兒乾,明兒起就去碼頭扛貨,隻乾半日,可以一早陪你去安頓好,就是不能陪著你賣早食了。”
想起那些書生直勾勾的眼神,梅九疇左右為難。
得知哥哥還是去了碼頭扛貨,梅映禾心疼,撇嘴道:“那我一個忙不過來怎麼辦,哥哥不擔心我嗎。”
“擔心啊,可是哥哥……小早彆急,哥哥會想到辦法,還有……”梅九疇一時被妹妹說得心慌,捏著嗓子哄她。
“還有我。”
一旁冷冷的聲音傳來,兄妹二人齊齊看向趙行之,隻聽他道:
“明日起我陪著小娘子去賣早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