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映禾熟庖廚之事,於血、肉、內臟之物並沒有太大驚駭,人嘛,構造上跟動物大同小異,有什麼可怕的。
但梅九疇顯然比較緊張自家妹子,“快回屋去,看了夜裡睡不著覺。”
梅映禾:……
很顯然,更緊張的是他自己。
白日裡還喊打喊殺的漢子,此刻明顯慌了神兒,一雙手不知道該放哪,一會兒墊到那人腦後,估摸著是想將人扛起來,一會兒又縮回來探探鼻息,怕人死在他家回頭說不清,畢竟,兄妹兩個身上還帶著官司呢。
“哥。”梅映禾看了半天實在沒忍住,“還是先把人扶進屋吧。”
梅九疇點點頭又搖搖頭,“不成,我還是去叫村長來吧。”
說完他拔腿就走,梅映禾趕緊上前攔住他:
“哥,村長這會兒肯定睡了,你半夜三更去敲門再嚇著人家。回頭人真的死在咱家,就咱倆,說都說不清。”
梅映禾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我看著還能喘氣,先救命再說,等明兒他醒了也能說得清。”
是這個道理沒錯,眼下這個男人才是最好的證人,這事跟他們兄妹無關。
梅九疇二話沒說,扛起地上的男人就進屋了。
左顧右盼,總不能讓這個陌生男子占了妹妹的床,梅九疇索性直接將人放在自己床上。男人被他大力扔下,悶哼一聲,胸腔震蕩,一口血噴出口,弄臟了胸前的衣襟。
梅映禾趕緊去倒了水過來遞給哥哥,梅九疇掰開那人的嘴生生灌了小半盞,又拿來濕帕子擦拭他的臉、脖子和胸前汙臟的地方。
淘洗了三次帕子才堪堪露出一張白淨清秀、濃眉長睫的俊臉。
“長得還不賴。”梅映禾仔細打量一番,“衣料也不錯,像是富貴人家出身。”
這一點梅九疇早就看出來了,男人腰間掛著的那枚玉佩,雕工精巧、油潤細膩,方才月光下看都透著溫澤的光,一看就是好東西。
“他胸口有傷卻不致命,身上多處有刀傷,都是小傷,傷口不深卻多。”梅九疇常年習武,彆的不懂,這些倒是駕輕就熟,“性命無憂,先止血,養上一陣應無大礙。”
“可要請大夫?”梅映禾看著哥哥問。
“沒銀子。”梅九疇一本正經道,“這些傷我會治,家裡還有些草藥可以先對付對付,雖說好得慢些卻也能救命。”
如此,甚好。
“等這人醒了就讓他的家人來接,這般穿著打扮的小郎君,家人必定會重金酬謝。”梅映禾說,“哥哥切不可貪心,人家給多少咱們就拿多少。”
梅九疇點了點頭,“我都沒想到這層,一切聽小早的。”
倒不是為了銀子,隻是誰叫他們太窮了呢,雖說草藥不用銀子都是後山上采摘來的,可這麼大個人在家裡養傷總要吃飯吧,他們兄妹如今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還要再多出來一張嘴,給些酬勞也算是應得的吧。
梅映禾想著,看看那人已經呼吸平穩,便不再過問,打了個哈欠爬回床上睡覺去了。
因得有了第一日做買賣的經驗,第二日要做的幾乎翻倍,梅九疇這一夜也沒怎麼睡,給男人止了血,自己披著衣裳坐在床邊打了個盹兒便早早起身了,收拾好東西裝到車上,一切準備就緒梅映禾才起床走出來。
晨光熹微,天還沒亮,隻瑩瑩的一小束打在小娘子臉上,眉清目秀,麵頰白裡透紅,水汪汪的大眼睛彎彎地看著他笑,“哥哥。”
這甜甜的一聲,讓梅九疇眉開眼笑,“早兒起來了,睡得可好。”
“嗯,好著呢。”梅映禾去旁邊水缸裡掏了一把涼水洗臉,頓時來了精神,“哥,那人怎麼樣?”
“挺好。”梅九疇道,“早上我又給他上了藥了,想來能睡好一陣子。”
梅映禾放心了,看著哥哥的黑眼圈,這一夜想來也是沒睡。
“哥,今兒掙了銀子給你做好吃的。”梅映禾套上外衫坐到車上,“我從前跟阿娘學的絕活兒。”
梅九疇也不拆穿她,隻咧嘴笑道,“咱們小早就是聰明伶俐,啥都懂,啥都會。”
有這樣一個彩虹屁的哥哥,可真是太爽了,梅映禾想。
昨日是第一天出攤,成果不錯,今日兄妹倆遠遠地就瞧見自己攤位的地方已經自發排起了長龍。
“你們兄妹才來啊,快些,咱們都等著呢。”昨日那位大嬸今日又來了,“我家小孫子吃著覺得極好,今兒多買幾個,大人們也都嘗嘗。”
一下子就要了四個。
後麵排隊的人除非今日是第一次品嘗,但凡昨日來買過的,今日最少都要了兩個,還有人一口氣買了七個,梅映禾都怕他吃不完,“阿叔,這個放久了軟綿綿的就不如剛出鍋的香。”
“小娘子放心,咱們家人口多,一口氣都吃光。”
大叔捧著七個軟餅高興地走了。
梅映禾今日算好的四十出頭,其實還是多備了一些,應該是夠的。
隊伍比昨日還長,乾脆打了兩道彎,昨天的七個書生果然叫來了同伴,都穿著一樣的衣裳,想來應當是書院發的。大家側著身子探出隊伍看著忙碌的小娘子,是真的好看呀,人長得好,皮膚生得白皙,眉眼彎彎臉上始終帶著甜甜的笑,跟人打招呼聊天聲音也是甜甜的,還有她做軟餅的動作,實在有如舞蹈卻並不矯揉,更增添了幾分英姿颯爽的風采,實在看得人挪不開眼。
“瞧瞧人家,到底是風華正茂的小娘子,模樣俊俏連東西也好賣。”
這話是一旁同樣賣早食的阿嬸說的,她賣的是肉包,手掌大的肉包四文錢三個,個頭不算太大,價格比梅映禾的軟餅貴一些,但是聞著味道卻是極香濃的。
但是大嬸這話說得頗有幾分酸意,隔壁賣粥的老漢笑道:“是好看,不過人家的軟餅也好,連我老漢聞著都饞。”
“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排隊等著看我的人比這可長多了。”
“是,是,大嬸你現在也風韻猶存呢。”
……
大家的攤鋪前沒有這麼好的生意,人閒下來就開始閒聊。這些話多少帶著些醋意,梅映禾聽進耳朵裡,回頭看了一眼同樣正在忙碌的哥哥,梅九疇倒是罕見地沒蹦出來跟人算賬,還好脾氣地悄悄衝妹妹搖搖頭,意思讓她彆計較。
嗯,錢的魅力,這才幾日啊,愣頭青哥哥都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了,梅映禾心裡高興,衝著麵前正在等軟餅的男人道:“大哥要幾個,甜的辣的。”
男人說:“人口多,六七個都可以,甜辣都要。”
梅映禾甜甜一笑,“大哥,我賣給你四個,旁邊阿嬸的包子也是極好吃,我這個畢竟是素餡的,配上包子和阿伯的粥那才叫完美。”
這是幫著人家一起推銷了,阿嬸和阿伯皆是一愣。
男人被她甜美的笑容閃了神,半晌才道:“都聽小娘子的。”
梅映禾衝隔壁阿嬸擠了擠眼,“阿嬸,快裝包子啊,這位大哥等著回家呢。”
隔壁的老漢也忙著盛粥,三份早食一並交到男人手上,梅映禾道:“大哥吃得好明日再來,我多送您一個雞子。”
大哥眉開眼笑地紅著臉走了,隔壁阿嬸的包子和阿伯的粥也由此連帶著提前賣了個精光。
今日賣得多,足足兩個多時辰,倒也是全都賣光了,隻梅九疇卻不樂意了,“明日還是隻賣二十個,我看你都累得腿肚子轉筋了。”
梅映禾笑道,“放著錢哥哥不讓我賺,那我就哭給你看。”
梅九疇拿妹妹沒辦法,心裡盤算著什麼也沒多說。
兄妹兩個今日不但自己賣完了,還帶著鄰居們的一起宣傳了,阿嬸頗有些過意不去,拿了一小筐子雞子硬塞給梅映禾,“這是阿嬸自己家裡的雞下的,你彆嫌棄,阿嬸這個人嘴不好你多擔待。”
梅映禾說啥也不要,“阿嬸這是做甚呢,大家在一處賣早食相互幫襯是應該的,若不是阿嬸心眼好,這裡哪有我的空兒。”
這話倒是不假,當日來的時候也是這位阿嬸看著兄妹兩個不容易,才硬是擠出一片地方給他們擺攤。
阿嬸堅持,一個硬塞一個不收,二人僵持著,還是那位賣粥的阿伯發話了,“小娘子就收了吧,你若是不收你阿嬸該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了。”
梅映禾沒法子,這才收下,道:“那明日阿伯和阿嬸都彆吃早食,我給你們做軟餅吃。”
如此算是說好了,兄妹二人樂嗬嗬地告辭回家去了。
今日陽光甚好,京城的街道上車水馬龍,看得梅九疇目不暇接。其實也沒什麼可新奇的,就是覺得哪哪都跟梅花村不一樣。
“那可不是不一樣嘛,這是京城。”梅映禾說,“是大隸朝的心臟。”
這話說得梅九疇有點兒怵,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能住在這裡的人應該都很有錢吧。”
梅映禾點了點頭,“那是自然,最起碼比咱們有錢。不過哥哥,你放心,咱們好好乾,用不了多久咱們也能從梅花村搬到京城裡來住的。”
真的嗎,梅九疇很欣喜,雖然不知道妹子有什麼計劃,可是他從小就知道,隻要小早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成。比如小時候她想學識字,跟著母親就去拜了一個老秀才,可是老秀才不教女娃娃,小早就跟著梅九疇蹲在人家屋舍外頭聽,一樣是聽了兩年,小早什麼都學會了,梅九疇什麼都不會。
還是因為小早聰明,打小就聰明,梅九疇想,她跟自己不一樣。
“哥哥,想什麼呢。”
梅映禾的聲音打斷了梅九疇的思緒,一抬頭,看見妹子正在一個賣鞋的攤鋪前站著,手裡拿著一雙鞋子,“過來試試。”
“試這乾啥。”梅九疇不肯。
“試試合適咱買。”梅映禾拉著他,“哥哥的鞋子實在太破了,可惜你妹子我不會做鞋子,咱就買一雙吧,我算著錢夠。”
“不要。”梅九疇一口回絕,將妹妹硬給他試穿在腳上的鞋子扒拉下來,“回家,彆浪費銀子。”
就算有多餘的銀子也應該先給小早買衣裳鞋子,他一個壯漢子穿啥都一樣。
“哥哥——”梅映禾拖了長音帶著哭腔,委屈巴巴地看著他。
“不買。”梅九疇堅持。
“好,不買也成。”梅映禾一歪腦袋,“那我回去就讓小梅姐給哥哥做一雙,小梅姐肯定樂意。”
如此一說,梅九疇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我不要,你彆去麻煩人家。”
“不麻煩,小梅姐早就說要給你做衣裳鞋子呢,就這麼定了,鞋子不要了咱們去買布。”說著梅映禾就拉著梅九疇要走,“要麼買布讓小梅姐做給你,要麼買這雙。”
梅映禾威脅他,“不然,我這就哭……”
“好好好,買。”梅九疇不情不願,比起讓小梅做鞋子這樣羞死人的事情,他還是更願意買一雙吧,小梅的心思他不是看不懂,可是家裡太窮了,他不想拖累人家。
買了鞋又買了些塗外傷的藥,梅映禾按照心裡盤算著又去買了雞、佐料和一點兒大米、小米,還買了三隻即將長成的小母雞,養在家裡能下雞子,這樣就不用花銀子買雞子了,畢竟這是做軟餅必不可少的。
二人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午時,梅九疇說隨便吃點就好,梅映禾答應著卻沒照辦,看著哥哥忙著又出門去了,她洗手下廚,今日打算給哥哥做曾經殺遍天下無敵手的絕活——地鍋雞。
將雞肉洗淨剁成小塊用鹽、醬油、酒醃製一炷香,土豆、香菇、青椒切成大塊,蔥切段,生薑切片,大蒜拍碎即可。在鍋中倒入,油熱放入八角、香葉、花椒、辣椒炒出香味,將醃好的雞塊倒入鍋中,翻炒至變成金色,加入事先調好的醬料,然後放入醬油、糖、醋等佐料繼續翻炒,加水燉至八成熟,加入土豆,貼上麵餅,蓋上鍋蓋收汁,直到湯汁濃稠,出鍋前撒上蔥花和大蒜便大功告成。
這道菜鮮香中透著辣味,最是下飯。
梅映禾不知道哥哥乾什麼去了,總之吃飯的時候他肯定會回來。小娘子不慌不忙地做飯,地鍋雞的香氣透過鍋蓋飄滿整個屋子的時候,梅九疇進門了,手裡還拿著什麼東西。
“過來試試。”梅九疇將東西放下,招呼妹妹。
是一個高腳凳子,看樣子像是剛做好的,梅映禾坐上去試了試,高度剛剛好。
“這樣你以後就能坐著乾活了。”梅九疇的臉上露出笑容,梅映禾這才看到哥哥滿臉汗水,身上也臟成了一片。
“你乾什麼去了?這凳子哪裡來的。”
“郭木匠家有現成的材料,剛拜托人家給做的。”梅九疇用力拍了拍凳子,“我看著他做的,結實得很,沒花銀子。”
沒花銀子,那就是用體力換來的。郭木匠手藝沒的說,卻腿腳殘疾,也是那次洪水落下的,家中的木材、大料平日搬不動的,恐怕今日全讓梅九疇一個人搬完了。
一想到哥哥忙了一早晨又跑去給人乾體力活,梅映禾心裡酸酸的。
“你這是作甚,不就是出點兒力氣嘛,你哥有的是力氣。”梅九疇不以為然,卻聞到了香氣,“你燉了啥,這麼香。”
梅映禾抹掉眼淚,沒再說什麼,趕緊讓哥哥去洗洗,“地鍋雞,專門給你做的,吃飯了。”
掀開鍋蓋,鮮香濃鬱的辣味直竄鼻子,梅九疇就開始咽口水,“看著就好吃。”
梅映禾給哥哥盛了一大碗飯,又澆了湯汁在上頭,再夾兩塊雞腿肉壘在最上頭,一碗飯尖尖的,深褐色的湯汁泡透了米飯,又香又辣的地鍋雞軟爛又有嚼勁,鍋子一圈還貼了麵餅,那麵餅被湯汁泡透,彆提多好吃了。
梅九疇足足吃了兩大碗米飯和大半鍋貼餅子,這才滿足地笑笑,“小早真是厲害,你咋能會做這麼些東西呢。”
這才到哪兒呢,梅映禾說,“哥哥這下信了我吧,咱們早晚有一日也能賺銀子搬到京城裡去住。”
說完,梅映禾放下碗筷,將錢袋子抖摟出來,“昨日咱們剩了十二文,今日賺了一百四十七文,除去花掉了,還剩下五十三文,這樣一共就是六十五文錢。但是咱們的食材還不夠,米啊麵啊都快用完了,還要買些肉,我還想買些種子,咱們院子裡的地荒著也浪費,可以自己種小蔥、青菜,也能省一些,這樣還要花銷,我粗算了一下,目前能剩下來大約三十文。”
三十文,才兩日,純純掙了三十文。
“這麼算下來,咱們用不了一個月就能還清那七百文錢。”梅九疇很興奮。
梅映禾點點頭,“理論上是這個意思。”
梅九疇很解氣地“嗨”了一聲,“你說咋辦咱就咋辦,哥哥都聽早兒的,趕明兒等你做得熟了,哥哥也能去京城裡謀個體力活乾,這樣咱們賺得就更多了。”
話說到這兒了,梅映禾決定趁熱打鐵,“哥哥,我不想讓你去乾體力活。阿爹從小就不是將你當作普通人培養的,你一身的武藝和力氣,去做那些太浪費了。咱們現在日子越過越好,哥哥去求求京城裡那個將軍廟,趕明兒等招兵的時候去報名,一準兒能中。”
怕他推辭,梅映禾一鼓作氣又勸,“你妹妹這樣做吃的也不是長久之計,趕明兒哥哥若是能在軍營裡頭混出個頭臉,妹妹也能跟著享福不是,早兒以後就靠哥哥了。”
一番話還真說得梅九疇動了心思,當兵入伍參軍上戰場,一直都是他的夢想,可是眼下這日子實在艱難,“招兵的事兒等等再說吧,哪裡那麼簡單,身體好會功夫也未必能被選中,大隸這些年重文輕武,招兵次數少不說,就算招兵了也需要找關係有門路,咱們這樣的恐怕早就被人擠掉了。”
這倒是實話,可是梅映禾覺得事在人為,說不定呢,對吧。
在妹妹的強烈央求下,梅九疇答應時刻留意招兵的消息,說了這些梅映禾才想起來回頭看了看屋裡,“他醒了嗎?”
梅九疇回到家就給那男人上了藥,人這會兒還睡著。
梅映禾說:“沒有,我去看過,睡著呢。”
屋裡,燦爛的光線落到男人的眉眼上,長長的羽睫薇薇顫了顫,兄妹倆的話,趙行之全都聽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