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蛇(1 / 1)

紀修遠探查著他的脈搏,“幫我扶著他,解開甲胄的卡扣。”

席歲然動作輕柔地扶起他的肩,解開外甲內側的暗扣。這批戎裝專供皇室使用,不論是設計還是質量都比一般的好得多,重量上更是減輕了不少。

即便如此,席歲然估量著也有二三十斤重。

紀修遠一邊靈活地解開暗扣,一邊探查著他的傷勢。那肩背後的傷口最為明顯,衣服被劃開一道口子,顯然是被剛剛的弩箭所傷。席歲然連忙拿出懷裡揣著的藥瓶,取了蓋子便往傷口上灑。

“這傷不是要害之處。”

紀修遠隻看了一眼,手中的動作仍未停下,指尖滑過胸口時,瞬間感覺到一股粘膩的觸感。

之前時間倉促,李序懷為了掩人耳目來不及好好的處理傷口,隻隨便包紮了幾下便拿深色衣袍做遮掩。

如此深的傷口,又加上剛剛那一遭,便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

隻是這傷口分外蹊蹺,紀修遠一邊上藥一般思考,那群殺手所用的不過是彎刀與弩箭,他胸口這出傷藏在甲胄之下,而且分明是利劍所刺。

是什麼樣的事情?要他頂著致命的傷也要硬撐著參加冬獵。

洞口處,李序懷的馬突然格外躁動起來,低吼著發出陣陣嘶鳴。

紀修遠頓感不妙,轉身對席歲然說:“霧就快散了,那群人很快就會找到這裡。”

“那我們快走。”

“不行。且不說他的傷勢不能輕易移動,如今我們隻有一匹馬,無論如何也走不掉。”

“那我們便搏上一搏。”說完,席歲然就拿出了紀修遠之前給她的短劍。

不考慮她的身手,單看這架勢還真有幾分氣魄。

紀修遠輕笑,“還不到這個時候,你留在這裡照顧他,我去把人引開。”

“不行,你這樣太危險了。”

紀修遠拍了拍被席歲然抓住的衣袖,見她沒有鬆開力度的心思,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我自有分寸。你待在這兒著守著他,若是溫度能降下來,就沒有生命危險了。我答應你,一個時辰之內一定回來。”

李序懷此時確實更需要她,而且她不僅幫不到紀修遠,還可能會成為他的拖累。

席歲然無話可說,隻能答道:“好……”

眼前的人換上了李序懷的甲胄,利索的轉身翻身上馬,往另一個方向疾馳而去。

“那邊。”有一人指著紀修遠離去的方向大喊。

為首的射出一支弩箭,隨即下令:“追!”

紀修遠一走,更顯得這山洞裡寂靜得了無生氣。高處的樹冠從中時不時發出些嘁嘁聲,亂得人靜不下心來。

石壁上滲出的水滴慢慢彙聚在一起,席歲然撕下裙擺內襯一滴一滴將布料浸濕。這山石上的水寒氣極重,她指骨關節凍得發紅,手指也有幾分僵硬。

席歲然憤然念道,這具身體真是格外的嬌氣,模樣生得再好又如何?危急關頭派不上一點兒用場,隻會給她拖後腿。

這帕子濕得差不多了,她突然想到這人是個最講究不過的。原主嫁到他府上,基本就沒有離他太近的機會,所用的茶水器具更是有專人清洗看管,彆人碰都碰不得。

外麵都說他和原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其實隻是如同陌生人般生分罷了。

席歲然心想,在這種地方還敢窮講究,命還要不要了?我這是在救你,可彆說我趁人之危啊。

她將浸濕的手帕折成合適的大小,輕輕覆在李序懷額頭上,又拿撕下的內襯給他一遍遍擦拭著身子降溫。

李序懷意識朦朧,隱隱約約中覺得身邊似有人,身體先他一步做出反應,指尖有規律的輕輕敲擊著地麵。

那物聽了主子召喚,吐著信子從袖口探出頭來。

荼蛇居於深林幽澗間,於萬物之中最有靈性,此物野化極深,最難飼養。但一旦認主便隻會聽命於一人,死也隻會死在主子身邊。

李序懷食指一勾,那蛇便收縮起鱗片,盤繞在他腕上,席歲然的身影倒映在它金黃色的瞳孔裡,好似被它鎖定的獵物。

沒有殺意。

李序懷抬眸看去,這人倒是有幾分眼熟。

從披香台見她第一眼起,他就看出了這人女扮男裝的打扮。倒是有幾分意思,席家嫡長子接手經營花酒樓,席家姑娘女扮男裝混入書院。

想來這淮安,還有的是他不知道的事。

席歲然一邊忙著更換他額頭上的帕子,時不時抬頭提防著洞外的情況,殊不知已經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

幾裡外,一隊人馬聚在一起。

一人說,“可有發現什麼蹤跡?”

另一人單膝跪地,腰間佩劍與盔甲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屬下無能。那柔夷人謹慎得很,我們不敢追得太緊,隻能遠遠跟在後麵。可自從進了這林子他們就跟消失了一般,派去的人找了幾圈也沒找到。”

塵土揚起,一侍衛打扮的人馭馬而來,在幾步之外下馬稟報:“主子,西邊有發現。”

“說。”

“西邊徑直兩餘裡,派出去的人發現一處洞穴似乎有人的蹤跡。屬下擔心他們起疑,不敢輕舉妄動,隻留了幾個人盯著。”

那人點頭,“做的不錯,公子吩咐了不可打草驚蛇,找幾個好手隨我跟上。”

“是。”

三五人輕衣簡行,直奔西邊林子而去。

——

幾個來回,席歲然的努力沒有白費。李序懷的體溫慢慢降了下來,可人卻還昏迷著,怎麼都叫不醒。

此時日頭就要完全落下,山頭僅剩一絲微弱的橙色。

山裡溫度降得快,李序懷失血過多,此時供血不足,體溫低的嚇人。席歲然顧不上被人發現,隻能尋來些易燃的枯木柴火,在深處點起一堆火來。

席歲然望著紀修遠離去的方向,似乎要將眼前的暮色盯出個洞來,過了不知道多久,又低頭帶著幾分威脅的語氣對李序懷說:“你最好快點醒來,若是醒不過來我也不管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李序懷聽得清清楚楚,思來想去也不記得什麼時候招惹過這女子。

隻道是當時在披香台時,她僅堪堪瞧了他一眼,他就將這一眼記在了心中。許是覺得這人與周邊格格不入,亦或是覺得她女扮男裝逛花樓有幾分古怪,他似乎記不清是什麼緣由了,隻記得當時一時衝動便攔住了她假扮的秦公子,要她替自己尋郎中。

隻是她,似乎沒認出自己。

李序懷盼著她能認出自己,也慶幸她沒有認出自己,這天下知道他川澤身份的人,都得死。

身上的傷口粘黏在一起,十分難受。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好好休息過了,他仿佛做了一個夢。

一堵肅穆的宮牆,將牆內牆外分割成兩個世界。外麵燈火通明,將水波照映得如同碎銀一般,來往宮人滿麵紅光,洋溢著笑容和喜氣。宮牆之內,李序懷端坐在梅樹根下,借著牆外的燈火讀書。

到了小年,哪怕再晚,梅花也總要開的。這棵梅樹格外不爭氣,每年都隻能稀稀拉拉的擠出幾朵花苞,有時還等不到開出花,就在雨雪天裡落了下來。

就是這樣一棵傾頹的梅樹,成了他冬日裡一抹還算豔麗的色彩。一人踏著雪走來,握住他凍僵的手,他驚喜著開口,“娘親!”而後驕傲的說道:“這些書孩兒已經全識得了。”

那女子拂去孩童肩上的落雪,溫柔開口:“懷兒真是聰慧,比我小時候可學得快多了。再過幾年,隻怕我也沒有東西能教你了。”

隻要在意的人還在身邊,宮牆之外的熱鬨,於他不值一文。

十餘年,那顆平靜如死水的心裡,頭一次泛起一灣波瀾。

嘀嗒——

一滴水落下,悄無聲息揉碎在泥土裡。

外麵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來者不止一人——

不消李序懷有所動作,荼蛇對氣息分外敏感,一旦感受到危險來臨,便盤踞著警惕起來。

席歲然連忙熄滅火堆,強撐起十二分精神,右手伸向腰後的短劍。

“秦公子!你怎麼在這兒?”

是青圭。

席歲然安下心來,渾身上下如同卸了力一般,險些站不穩當。

“你們快去找紀將軍,他將人引開往東邊去了,快去。”

青圭大概看了看眼前的場景,心中也猜到了七八分,立即安排了一半人往東邊找去。

“秦公子,這裡隨時都會被發現,此處不宜久留。”

席歲然:“你們帶著二殿下先走,我去找他。”

青圭一臉難色,“這怎麼行,公子不會同意的。”

席歲然收好一旁的藥瓶以備不時之需,一邊開口道:“那群人的目標不是我。況且這林子我比你熟,隻要你把人好好帶回去,我就沒有什麼事。”

“可是……”

“沒有可是,你隻跟哥哥說是我的安排。”席歲然牽過青圭手裡的馬繩,踩上腳踏上了馬背。

夜裡視線越發看不清晰,席歲然自知技藝不精不敢快步縱馬,隻能沿著依稀可見的小道往前麵走。

一聲急促尖銳的鷹唳響起,席歲然連忙抬頭望去,眼前的鷹鷲與記憶重合,翅下白羽,爪子上纏著玄鐵扣——是紀修遠麾下玄鷹。

“駕!”席歲然有了方向,加快了自己前進的速度。

紀修遠無意同那些死士糾纏,馭馬出去一段距離後便不再隱藏身份,劍勢乾脆利落,招招取人性命。

那死士立刻便知中了計,二皇子從小在冷宮,錯過了幼時啟蒙也沒有人教授劍術。即便後來趕早貪晚,日日勤學苦練也不會有如此劍術。

此時想走,可就來不及了。

紀修遠擒住最後一人,問道:“說,背後指使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