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1 / 1)

馬車內裡儘是絲綢錦緞織成的軟席,手邊的漆木小桌上各放著一套白釉刻回紋盞托,馬車四角懸掛著的金球篆絲熏香正隨著馬車行駛的幅度輕輕晃動,仿佛置身雲霧山海。

看到秦然自上車以來一言不發,周紹微微拱手致歉:“秦兄莫要見怪,近來家裡管得嚴,行事隻能低調些,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見諒。”

席歲然頷首輕笑,語氣隨意而又淡漠:“周兄說笑了。且不說馬車如何,這車裡的熏香想必是花了大功夫調的,氣味濃鬱而不沉悶,還有幾分舒心安神的功效。”

沈荀開口道:“秦兄來到淮安,那便把我們當自家兄弟就好,實在無須客氣。這香是我閒來無事調的,你若喜歡,晚些遣人送你府上。”

“那我便卻之不恭了。”席歲然隨口應下,順勢將茶盞放回小桌上。

耳畔傳來小販叫賣聲,汳河自流入淮安一帶開始繁華起來,要說那規模大的酒樓茶社就有二十餘家,周邊散布著各種衣莊當鋪,更不用提一些脂粉攤子,零碎采買。

但最為繁華之處便是流經披香台那一帶,幾個月前披香台換了主,從此開始招待各處來京的外地人。

來往的人多了,自然內外生意比以往更好了,現如今不論白天夜裡遠遠便能看到高處架起福燈,倒顯得其他店家顏色都黯淡了幾分。

一行人談話間便聽到隱隱約約的絲竹管弦聲,席歲然估摸著到了披香台,恰逢披香台在外侯著的小廝開口:“給各位公子問安了,樓上已經備好了雅間點心,公子們隨我來。”

席歲然下了車駕,卻發現此處不是披香台前門,又瞧見這小廝腰間同樣掛著一塊漆木質地的牌子,便大概知道是個怎麼回事了。

席歲然原本就對原主這個哥哥的聰明才智早有耳聞,且又出生書香世家,料想日後科舉蔭封都是尋常,想不到在做生意這方麵也是個好手。

這些個世家子弟礙於家規禮法不好常常出入風月場所,即便是來了也得隱著名號一擲千金,不然傳出去這邊和那邊的公子又為某個美人鬨起來了於兩家麵上不好聽,也辱了自己的名聲。

看著小廝對一行人熟悉的樣子,想來他們是這風月場的常客了。

席歲然不是第一次來披香台,卻是第一次跟著走了披香台的暗道。

隻見眼前這小廝從欄架上取了燈籠在前麵引路,又見前方不遠處也有其他小廝提著燈籠給幾個錦衣打扮的公子帶路,這便是雅間有主的意思了。

人與人之間恰到好處的隔著段不遠不近的距離,不論誰認出了誰大多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席歲然不露聲色的打探著周邊環境,感歎席珩用心良苦、設計巧妙時,前麵的人停下了腳步。

周紹打發了小廝幾兩銀子,那小廝便識趣的離開了。

“披香台一樓除了戲台子,便都是些散客坐的地方。二樓往上多是些雅間,這裡不比其他地方,每房雅間都是記了名字的,一個月裡幾百兩銀子養著,越往上便越貴。”

周紹一邊解釋,一隻手極有技巧的轉動著門前的鎖扣,裡麵傳來鏈條運作的聲音,眼前的門便打開了。

門後是一塊屏風,隔了房門打開時外麵的視線,也無聲的將人劃分為三六九等。

大廳中間是些尋常擺放,沒什麼特彆的,唯獨對著戲台子的地方有些新奇,兩邊設置了帷幕遮擋,若是想看到樓下的景色又不被周邊雅間瞧見隻需要拉開一半的簾子,若是要與隔壁交流則拉開全部簾子即可。

一樓傳來陣陣騷亂,席歲然走向前去,有人高呼:“是川澤姑娘,川澤姑娘來了。”

“真是川澤!她不是長樂坊的花魁嗎?她怎麼會來?”

“哎!快看,快看!”

“川澤來了!”

彼時就連彈奏古琴的聲音都停滯了幾分,底下眾人再無心其他,都往那紅衣女子方向看去。

那人雖穿著顯眼的紅衣,打扮卻十分簡單,身上無甚珠釵,就連發髻也僅用一根木簪固定。

身邊圍著幾個侍女和髙壯的打手,使尋常人接近不得。

那女子比尋常男子還高出幾分,身形卻十分消瘦,臉如工匠雕刻般流暢分明,鼻梁高翹挺拔,眉眼濃鬱而張揚,帶著幾分異域風味。

這是這份異域風情與曲鳶倒有幾分不謀而合的相似……

席歲然自樓上從上而下俯視,即便與她同為女子,目光卻自然而然被那她吸引,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果真是個萬裡挑一的絕世美人,席歲然暗暗讚歎。

陳文正驚喜開口,連眉梢都帶著幾分喜悅:“秦兄是有福之人,川澤姑娘是長樂坊的花魁,平日裡都是在長樂坊獻藝。也不知道披香台的東家使了什麼法子肯讓她來披香台,如今第一次來竟被你撞上了。”

席歲然開口讚許道:“此等風采,不愧是花魁。”正欲轉身之時,席歲然對上那一雙細長的桃花眼。

僅一眼,一種無法描述的情緒襲入心扉,耳邊的喧鬨不再是喧鬨,一瞬間,長久的寂靜環繞在她耳邊。

席歲然步履不穩,身形恍惚了一下。周紹眼疾手快,順勢扶了一把:“秦兄這是怎麼了?”

“無妨,想是今日舟車勞頓,一時沒穩住。”

“是我考慮不周,未曾顧及秦兄今日剛到書院正是該休息的時候。今日不如就算了,改日再設宴向秦兄賠罪。”

聽到這話,沈荀、陳文正霎時變了臉色,雖然隻是一瞬,但席歲然是什麼人精?自然也被她敏銳的發覺了。

周紹是個沉得住心思的,往兩人方向一瞥,沈荀和陳文正便一同齊聲附和起來。

想來是這兩人看見花魁移不動腳步,不願意走了罷。

從進門開始,那小廝表麵上對他們都恭恭敬敬,實則看著周紹眼色行事,拿出百兩銀子簡單,可月月百兩卻不是每個世家公子都能拿得出手的。

席歲然也不掃他們的興,況且如今這樣回去了之後不知道會有多少事情等著她。與其應付一輪一輪的試探,不如一次打點了好,正好借著彆人的嘴傳出去,日後也少些麻煩。

席歲然拿起桌上的美人壺,滿上了麵前的酒杯:“諸君可曾聽過美酒可解萬般愁?”說完便一飲而儘,動作流暢豪放,格外瀟灑。

都說古代釀酒技術不比現代,雖然度數不高,口感卻格外的好,芳香濃鬱,綿柔甘冽,席歲然忍不住又多喝了幾杯。

“秦兄是個爽快人,沈某敬你。”

幾杯酒下肚,氣氛也轟然起來了。

一陣凜冽的弦音自一樓穿透而來,一挑一打摘,弦音激蕩開去猶如高山雲水奔騰,氣勢恢宏而又源遠綿長。

忽而弦音一轉,便是昆山玉碎,猶如鳳凰在空中盤旋顧盼,讓人哀悼不已。

如此容貌,已是世上獨一份,再加上這般琴藝,怪不得這麼多人視其為畫中仙,水中月。

弦音環繞,美酒在盞,要是沒有那一堆亂七八糟的煩心事便好了,席歲然心中想著這幾個人拉我來到此處,又沒有什麼明顯的動作,也不知道存了什麼心思。

罷了,披香台是哥哥的地方,任他們起不了什麼風浪。念及此處,席歲然貪念酒香又多飲了幾口。

與此同時,芙蓉居斜上方的滅了燈的雅間裡,席珩已經佇立多時,月光落在他的肩上,珠白銀絲暗紋長袍同身後朦朧的月色染在一起,修長的身影投映在帷幕之後,如他這人一般叫人看不清虛實。

席珩輕語:“自以為執棋之人,其實已經在棋盤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