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叔涵冷著臉坐在案前繼續抄經。
寫了兩個字,又放下筆,心想:南宮複把她放在這裡,非主非奴,著實不便,又不能讓她到處亂闖惹禍。
頭疼半晌,他對管家道:“把旁邊耳室收拾一下給她住。”
管家奇道:“不讓他住在外間好聽候吩咐嗎?”
太叔涵搖頭,“不了。”
阿湘立在原地,瞬間的寂靜中,兩人呼吸相聞,太叔涵隻當做阿湘不存在,燭光幽幽,他睫毛微垂,也是個傲慢至極的側影。
呸,眼斜鼻歪假正經!叫殿下砍了你的頭。阿湘心裡盤算著,眼裡柔波蕩漾,又款款走過來。
“叔涵,”她提著嗓子,聲音仿佛摻了蜜,一張小臉因為酣睡染上酡紅,睫毛卷卷,是不諳世事的神情,“殿下多久出一次宮?他明天……”
“不知道。”太叔涵冷淡地說,沒有看她一眼,“你彆叫我叔涵。”
阿湘哦一聲,從善如流,“那我叫你叔涵兄。”
“我跟你不是兄妹。”
“那我叫你什麼啊?”
“隨便。”
阿湘雙肘撐著案,兩手托腮,往前微微傾著,眼波頻傳,奈何太叔涵不抬眼。
她悻悻地往他筆下一瞥,又搭訕道:“你在寫詩嗎?”
太叔涵不搭腔,她由衷讚道:“好詩,好字。”
太叔涵睨她一眼,“你識字?”
阿湘小臉驕傲地一揚,“當然識得。”
太叔涵大筆一揮,寫了奴奴二字,“這是什麼字?”
在阿湘眼裡,這隻是兩個生得一模一樣墨團,她紅唇嘟囔了一下。
太叔涵將紙交給她,麵不改色:“這是你的名字,好好臨摹,等殿下來,你就可以寫給他看了
清早,太叔涵踏出門檻,此時霧氣未散,朝霞灼灼,阿湘坐在廊下的圍欄上,兩隻腳丫晃來晃去。
聽見響動,她忙跳下圍欄,三兩步奔到太叔涵麵前,笑得心無芥蒂,“咱們出門嗎?”
太叔涵搖頭,沒有看阿湘黯然的一張小臉,他穿著寬鬆柔軟的袍衫,懶懶散散往圍欄上一坐,背靠廊柱,拿一卷琴譜看了起來。
他這一坐,整個晌午沒有挪動,也沒有開口。
阿湘先是歪著頭看稀奇,後來看得兩眼發直,脖子發酸,沒精打采回到耳室悶頭睡了一覺,到日影西斜,走出來一看,太叔涵仍是原來的姿勢,半點變化也沒有。
偌大的庭院,成群的奴仆,大概知道他喜靜,沒有一個人出來晃悠的。
阿湘清脆的聲音陡然在耳畔響起,打破了寧靜,“你是坐著睡著了嗎?”
太叔涵不快地瞥她一眼,他伸了個懶腰。
又從房裡拎出來一隻青釉的雙耳投壺,一紮竹矢,走開幾步,依次將竹矢投進壺裡,最後一把,三支全中,他便微微一笑,很自得的樣子。
阿湘眼見他把竹矢拾了起來,又開始投起來,她按捺不住寂寞,抱怨道:“你除了投壺,彆的什麼都不會乾嗎?”
太叔涵第一支竹矢不偏不倚,自壺耳穿過,他眉頭一揚,想了想,說:“嗯,陰陽緯候,卜筮占決,琴棋尺牘,弓馬騎射——我都會。怎麼?”
他列舉的這一串,阿湘有大半聽不懂,也不怎麼信,她假惺惺地讚了一句,“這麼厲害,你怎麼去當大官?”
太叔涵很自然地說:“我家柴薪不愁,不用當官。”
阿湘興致勃勃,“你會騎馬射箭,我們出去逛一逛吧,興許還能撞見殿下。”
太叔涵不感興趣,“不想去。”
阿湘氣悶,站起身來,使勁拍打著衣裳,左右張望,“怎麼沒有一個人出來說話?你沒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太叔涵心平氣和,“我自小就是這樣的,習慣就好了。”說完,他抱起投壺,又走回室內了。
阿湘瞪著他的背影,最後一跺腳,跑回耳室。
她一門心思琢磨要怎麼把南宮複勾來太叔府,沒有再盯著太叔涵不放,恰巧被太叔涵抓住這個機會,悄悄溜出太叔府,騎馬會友去了。
阿湘後知後覺,到夜裡聽見婢女們在庭院裡說笑,口呼“公子”,她才曉得太叔涵是背著自己出去逛了,她後悔不迭,忙靸著鞋跑來太叔涵房裡。
太叔涵薄染酒意,顴骨上微微泛紅,人也有些犯懶,任一雙柔荑替他用濕巾抹了臉,脫了鞋襪,腰帶一扯,倒在榻上。
一名膽大的婢女上前,替他敞開微皺的衣領,貼在太叔涵耳邊柔聲細語,“郎君身上發燙,奴替郎君打水擦一擦。
阿湘當他睡著了,往他肩頭推了一把,喚道:“喂,醒醒呀。”
太叔涵眉頭一動,不耐煩地睜眼,見一張雪白小臉,眉毛彎彎,嘴角上翹,眼裡仿佛墜了星子,又亮又潤。
他一時想不起這是誰,對阿湘微微一笑,順勢將她的手按在胸前,輕歎道:“你的手真涼……彆動。”
他的胸膛果然燙得很,阿湘眨巴一下眼睛,還沒顧得上把手撤回來,迫不及待地問:“你見到殿下了嗎?”
太叔涵眉頭一擰,沉默片刻,反應過來,將她的手丟開,坐了起來。
他腦子逐漸清醒,點頭道:“我見到殿下了。”
阿湘眼睛更亮了,連聲問:“殿下問我了嗎?他什麼時候來?你下次什麼時候還出門?”
太叔涵有些頭痛,扶住腦袋,他說:“你聲音小一點,好吵。”
兩人正說話,打水的婢女去而複返,見太叔涵敞開的領口露出潔白的肌膚,婢女嬌羞地紅了臉,垂首道:“公子,奴婢來替你擦一擦身。”
太叔涵好似完全不記得剛才一出,他嗬斥婢女:“誰叫你來的?出去。”
婢女見他一臉冷淡,和剛才的樣子判若兩人,也一愣,赧然答聲是,忙退下了。
阿湘見此,不敢吵他,嘴唇一張一合,用口型道:“殿下。”
“殿下沒有功夫來看你,他被陛下申斥,在宮中思過。”
阿湘眸子黯淡了不少,她鼓著腮幫子,因為失望,有一陣沒說話。
太叔涵瞥她一眼,還有些話,他沒跟她提——不過他這會酒意上來了,頭疼得厲害,完全不想聽阿湘聒噪,他閉上眼,頭往屏風上一靠,說:“我要睡了。”
阿湘瞪著婢女才送進來的一盆冷水,很想把它澆到他頭上,好發泄自己的怒氣,可她忍住了,趁太叔涵看不見,撇嘴做出一個呸的表情,轉身走開。
“你彆總三更半夜往我這裡闖。”太叔涵忽然告誡她一句,“南宮複是皇子,你想跟他,更要懂得男女大防。”
南宮複在宮中思了半個月的過,得知皇帝許了太子南宮璟和突厥公主的婚事。
以突厥的勢力,單於寵愛的公主做太子的良娣,是有些委屈了。
因此也顯得太子妃顧氏的處境格外尷尬,所幸顧氏十分通達,不僅力勸太子納突厥公主,待皇帝詔令一下,便主動移居佛寺去靜養了。
這樣一來,皆大歡喜。
太子春風得意,下帖廣邀賢臣,到太子府聚會。
南宮複才解了禁,也應邀而來,和太叔涵並肩到了太子府的庭院。
到了庭院,見太子衣袂飄飄走了過來,他立即換上笑臉,對太子作揖,“弟弟還沒來得及恭喜兄長。”
太子三十餘歲,唇邊一簇短髯,生得很高大,對南宮複隻是點點頭。
他微笑的目光在太叔涵身上停頓,由衷讚道:“叔涵,金相玉質,鶴骨鬆筋,怪道汴京的女人都要追著去看你。”
太叔涵寵辱不驚,“殿下過獎,在下也就是徒有其表。”
太子大笑,覺得太叔涵說話很有趣,“你的意思,是承認自己冠絕天下嗎?”
“在下哪及太子威武剛猛?”
太子笑得不停,領頭走了。
和賓客們寒暄過後,南宮複與太叔涵席地而坐,悶悶不樂地吃了幾盞酒。
眾人吟詩作對,溜須拍馬,將太子與突厥公主這一樁婚事大肆吹噓,南宮複聽得頻頻皺眉,用袖子遮了臉,對太叔涵咬耳朵,“我想吐。”
太叔涵立馬警惕地坐開一些。
太子飲了一口酒,餘光笑吟吟掠過南宮複與太叔涵,他轉而對突厥使者舉了舉杯,“辛苦尊駕回突厥一趟,與單於議定婚期,我在汴京靜候佳音了。”
突厥使者忙道不敢,與太子互相酬謝過後,為難地說道:“明日就要回突厥了,有一件事沒有辦妥,心裡有些忐忑。”
“說來聽聽。”
“事有湊巧,二皇子離開突厥後,單於的義子也莫名失蹤了,到處找也找不到。”突厥使者瞟南宮複一眼。
“這位義子在突厥生活,從來沒有離開過北漠,單於怕他被有心人拐帶走了,著急得很,因此想問殿下,自突厥到汴京這一路,可有見過他?”
南宮複麵色絲毫不露端倪:“沒有見過。”
突厥使者愁眉苦臉地啊一聲。
“殿下不知道,這位義子生得很漂亮,”突厥使者指向太叔涵,“就像這位郎君一樣,因此難免引人覬覦。”
眾人尬笑,隨即立即有人站起,指責突厥使者道:“這位是太叔公之孫,太叔侍郎之子,品行高潔,不要亂講。”
突厥使者的確在為阿湘的事焦急,不由辯解道:“這事情本來就稀奇,隻須去殿下的殿裡一問……”
“胡言亂語。”太子驀地冷下臉來,“辛原飛。”
一名黑衣人應聲而起,如鷂子猛然撲落,“鏗”一聲輕響,寒氣凜洌的劍尖正要刺入突厥使者的胸膛,被太叔涵飛起一隻酒盞,劍尖隻刺進了杯盞裡。
突厥使者驚得倒退兩步,戒備地盯著黑衣人。
太叔涵起身,正色道:“二皇子沒有拐帶單於的義子,突厥使者隻消去宮裡問一句便知真假,太子殿下為了二皇子貿然傷人,既落人口實,又壞了突厥與我朝的婚約,不是得不償失?”
太子眼睛微眯,盯了太叔涵片刻,隨即灑然一笑,“叔涵說的是,辛原飛,你替我向貴客賠罪。“
“是。”黑衣人反手將劍收起,斟了滿杯,對突厥使者敬去。
酒盞抵唇時,他忽而想了起來,對著太叔涵又舉了舉,咧嘴一笑,仰頭飲儘,又回到太子身後跪坐。
眾人又高談闊論起來,南宮複目光追著那名黑衣人,見他親自護送受到驚嚇的突厥使者,到了湖心木橋上,還在作揖賠禮,十分恭謹,與剛才暴起殺人的悍然截然不同。
他折返回來時,南宮複細細審視,見他也是一名英俊的年輕人,雙十上下年紀,在太子身後時不顯山露水,此刻,一身黑色緊袖袍經過寬袖大衫的眾人時,便顯得異常突兀。
“辛原飛……“南宮複在腦海裡搜索著這個名字,卻一無所獲,他低聲問太叔涵,”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太叔涵搖頭。“可能是太子府新招徠的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