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寧為了去上課的事，專門做了兩身新襖裙，隻是臨到第一天上課的日子，她想到是要與一群丘八一起聽課，穿上的裙子又脫下，換成一身麂皮靴長馬褲。

課堂就設在督軍署二樓會議室，參加第一期課程的學員，總共二十人，據說是少督軍親自從送上的名單裡挑選出的軍中精銳。

攸寧隨著秦澤來到門口，滿室嘈雜吵鬨夾雜著粗口臟話，還有一股臭烘烘的男人味撲麵而來。

她蹙眉掃了眼這些身穿戎裝的學員，有些嫌棄地撇撇嘴。

就這些玩意兒還精銳？

還不如傅文賢那幫土匪呢。

因為都是從軍營中上來的，大部分隻聽過霍六小姐大名，卻從未見過本尊，這會兒看到個一身勁裝嬌俏少女，板著小臉擰著眉頭走進來，頓時有人吹起輕佻的口哨起哄。

“喲，怎麼還有女學員？”

“這麼漂亮的女兵，第一次見呢！”

“來來來，快坐我這邊吧！”

正嘰嘰喳喳著，忽然一道身影站起來，冷聲喝道：“閉嘴！這是六小姐！”

正是林蒼。

而“六小姐”三個字的威力堪比手雷，原本嬉皮笑臉起哄的教室，頓時鴉雀無聲。

攸寧板著臉走進去。

兩長排桌椅，二十餘位子。

她一路往前。

經過林蒼時，對方殷勤地拉了拉旁邊的椅子：“攸寧，你坐這裡。”

攸寧擺擺手，徑直走到講台旁的位置，朝已經坐在那的男人指了指：“你——讓開！”

“六小姐，您請坐！”那人趕緊起身，朝旁邊位子挪了挪。

攸寧嫌棄地瞥他一眼：“坐遠點！”

男人又老老實實找了個離她遠一點的位置。

有人想笑，卻又不敢，隻能低頭忍著。

霍六小姐混世魔王的名頭，果然名不虛傳，也算是一種巾幗不讓須眉。

好在這時，又有兩人進來。

正是穿著戎裝的薛槐和傅文賢。

原本垮著臉的攸寧，看到來人，頓時雙眼一亮。

她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薛槐那張俊朗的臉上，隻覺得對方一進來，滿室男子的麵容瞬間變得模糊。

薛槐輕描淡寫看了她一眼，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對她的回應，然後徑自走到講台。

傅文賢則在攸寧旁邊空位坐下，小聲道：“六小姐，你當真來聽課？”

“那是當然，學無止境嘛！”攸寧一邊回他，一邊覷眼看著台上的薛槐，又隨口問，“你怎麼也來了？”

傅文賢笑說：“大公子讓我跟著薛參謀，我自然要來聽課。”

攸寧這才轉頭，上下打量他一眼，看慣了對方的長衫打扮，乍然看到他穿上鐵灰色軍裝，多少有點新奇。她想了想正色道：“那你可彆給薛參謀再惹事。”

傅文賢低笑出聲，勾起嘴角瞥了眼上麵整理教案的薛槐，又意味不明地看向女孩：“我曉得的。”

秦澤拿了一隻無線電過來，放在講台上，清清嗓子道：“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薛槐薛參謀，是第一期的講師，你們有什麼問題，都可以與他討教。”頓了下，又補充一句，“你們都是少督軍親自挑選上來的，好好學，彆叫少督軍失望。若是有人在課堂上鬨事，將會按軍規處罰。”

“沒錯！”攸寧站起來插話，“誰敢在課上鬨事，我第一個饒不了。”

她年紀尚小，還未褪去嬰兒肥的麵頰，看著很有幾分嬌憨，但因為惡名遠揚，哪怕這些大兵心中對她不以為意，可誰也不敢明目張膽對她造次。

薛槐淡淡看了眼板著小臉的女孩，輕咳一聲，朝秦澤低聲道：“麻煩秦副官了，我這裡可以開始了。”

秦澤點點頭，又看了眼對麵的攸寧，有點頭痛地踅身出門。

薛槐不動聲色掃了眼教室。

雖然都穿著軍服，但好幾個明顯吊兒郎當的軍痞模樣，一看就不是來認真上課的。

也或者說，是對他這年輕參謀的授課沒放在眼裡。

“各位晚上好，我叫薛槐，接下來一個月，請多多關照！”

小小的教室響起掌聲，攸寧夾在其中，鼓得甚為起勁。

有人在這掌聲中趁機調侃。

“薛參謀，聽說你是美利堅留洋歸來的，說幾句洋文聽聽唄！”

“聽說洋人身上味道大，美利堅的洋妞也有味兒嗎？”

薛槐輕笑了笑，淡聲道：“今日課堂上有女士，還請各位注意言辭。”

攸寧見他被調侃還這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忍不住要為他打抱不平，站起身凶巴巴道：“若是不想聽課，直接告訴我，我讓秦副官將你們立刻送回去。”

搞事的幾個人立刻又老實下來。

攸寧冷哼一聲，勉強滿意，又轉頭看向薛槐，一本正經道：“薛參謀，你繼續上課。”

薛槐朝她輕笑著點點頭。

雖然有點像是孩子裝大人，但好像也有點……可愛。

這個念頭剛冒出頭，薛槐心中就驀地一怔，趕緊讓自己收回心思。

第一堂課教的是軍用無線電台和電報機的了解和使用。

這些大兵文化普遍不高，薛槐講解得很淺顯，還仔細用講桌上那台無線電做演示。

但顯然，大部分大兵隻對槍械感興趣，對這些設備興致缺缺，使用方法勉強還願意學一學，其中原理饒是再淺顯，對他們來說也如聽天書一樣無聊。

唯獨將桌旁的霍六小姐，聽得聚精會神，一雙黑眸除了做筆試時要垂下眼皮，餘下時候全都一錯不錯跟隨著薛槐。

第一堂課結束。

小小的會議室裡，頓時亂成一鍋粥。

對這些當兵的來說，讓他們老實聽一堂課，不比負重跑十幾裡輕鬆。

好不容易有一刻鐘休息，自然要出去活動下手腳抽根煙解乏。

會議室頃刻間隻剩下幾個人。

攸寧拿了本子，來到講桌旁，道：“薛參謀，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你。”

薛槐看她一眼，確定她不是來搞事，才點點頭，沉聲道：“你儘管問。”

剛剛上課的時候，他沒有刻意去看她，但也很清楚地感覺到，那雙黑沉沉的眼睛，一直跟著自己。

他知道這是學生認真聽課時的反應，但被那樣一雙眼睛一直看著，他總還是有點不習慣。

他此刻隻希望對方是三分鐘熱度。

攸寧道：“我想問一下你說無線電主要材料有半導體，這個半導體到底是什麼東西？”

薛槐道：“是一種介於導體與絕緣體之間的材料，核心是矽，如今大量使用在無線電設備上。不過這是物理學上的知識，我也不太懂，六小姐若是有興趣，可以去找一些專業書籍讀一讀。”

攸寧若有所思點頭：“半導體？物理學？”

她所在的金陵女校，沒有開設物理課，她隻是在報紙上看到過。剛剛聽薛槐講無線電提到半導體，她聽得興致盎然，隻可惜這是軍事課，目的是教如何使用無線電設備，而不是製作。

但依舊為她打開了一扇門，讓她看到了一些奇妙的東西。

“六小姐……”薛槐見她半晌沒說話，輕聲喚道。

攸寧回過神，朝他咧嘴一笑：“薛參謀，你課講得真好！”

“六小姐謬讚了。”

“我說真的，不信你問傅先生。”

正昏昏欲睡的傅文賢忽然被點名，忙不迭笑道：“嗯，六小姐說得沒錯。”

與此同時，在門外抽著煙幾個大兵，看著屋內霍六小姐和年輕參謀的互動，有人到底沒忍住，笑嘻嘻低聲調侃道：“聽說讓這位薛參謀進來三個月就官升一級的兩件大功，都與六小姐有關。你們瞧瞧那俊模樣，跟戲台上小生也不遑多讓，不會下次再升官，就是霍家駙馬了吧？”

這話頓時引來其他人興趣。

“我就說六小姐一個姑娘家，怎麼跑來聽軍事課，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誰不知金陵城霍六小姐是霍家掌上明珠，誰能當上駙馬，前程不可限量。”

“這可羨慕不來！誰叫人家生了副好麵容又有本事呢。”

夾在人群中的林蒼聽著這些玩笑話，默默抽了口指間香煙，透過繚繞煙霧，看到屋內眼昏沉燈光下，攸寧正笑盈盈看著薛槐，滿眼都是對方。

他與攸寧也算是青梅竹馬，從前也沒少人開過兩人玩笑，先前攸寧混世魔王一個，他也怕她，自然沒往心裡去。

但如今才發覺，不知何時，攸寧已經成了大姑娘，一個美麗嬌俏的大姑娘。

他知道攸寧對自己沒意思，他自認對她也沒有彆的想法。

但眼下看到她對彆人不一樣，心裡還是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

而且這個人還是薛槐。

自打薛槐進來三個月，自己三天兩頭就被老爹指著鼻子訓斥“你好好跟薛槐學學”。

學什麼？

他不夠聰明，更不夠膽大，連架都不敢打，難不成還真指望他有一天上戰場打仗？

他知道自己成不了薛槐，更成不了大公子，他就是一個在父親羽翼下混日子的無用少爺。

攸寧當然不會看上自己。

林蒼正有些憂傷著，身旁一個連長，忽然攬住他肩膀，歎了口氣道：“林少，我從前還以為霍家駙馬非你莫屬呢，沒想到參謀室忽然來了個這麼不得了的人物！”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林蒼黑著臉沒好氣：“胡說八道什麼呢，一群大男人嚼舌根子，當心被大公子聽到，把你們舌頭都割了！”

他話音剛落，一道冷沉的聲音便在旁邊響起：“怕我聽到什麼？”

幾人聞聲齊齊轉頭，看到神色冷沉的霍宗西，立刻唯唯諾諾打招呼：“大公子！”

宗西又問：“你們在說什麼？”

“沒……沒什麼。”

宗西轉頭朝會議室裡看去，正好瞧見攸寧笑眯眯與薛槐說話。

他眉頭不由得蹙了蹙，但很快發覺兩人是在討論那台無線電，濃眉又舒微微展開。

“既然來了就好好聽課，回頭考核，我讓六小姐跟你們一起做題，要是考不過六小姐，看你們上級怎麼收拾你們。”

少督軍這把冷沉的聲音，讓幾個人嚇得趕緊滅了煙，灰溜溜鑽進會議室。

宗西扯了下嘴角，轉頭瞥了眼攸寧，準備收回視線時，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又將目光挪到旁邊的傅文賢身上。

隻見這家夥單手撐著頭，正漫不經心望著攸寧。

宗西眸光一沉，對正要進屋的林蒼道：“把傅文賢叫來！”

“啊？好的，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