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醒醒……
快醒醒……
半夢半醒間,明照好似聽到一陣陣“嗚嗚嗚嗚”的哭音。
【好吵啊】
她不耐地想舉起手,揮開那煩人的噪音,手卻像被繩子縛住一般,怎麼也動彈不得,又試著動了動腿,腿上像壓了千金石,亦紋絲不動。
明照心底一沉,暗感涼意。
她閉氣凝神,氣沉丹田,既然雙手雙腳用不上,那就鉚足了腰勁,含氣入腹,腰身猛地一彎,少女竟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
靈堂上,柳家父母望著女兒的棺槨,心痛難忍。
金絲楠木雕花的棺槨中,躺著一位身著白衣的女子。那女子,年紀尚在舞勺之年,卻擋不住清麗的容色,蛾眉柔細,朱唇輕點。
她躺在棺中,頭簪白花與珠搖,如同一彎皎月映在水中,若不是膚色白的異常,任誰都會覺得——
她隻是靜靜睡著了。
付月娘望著女兒,幾乎從不落淚的她,此刻淚痕婆娑,“為什麼,這已經是第七日了,再也等不得了,當年,當年那個人明明說過……”
柳玉攬住身形搖晃的女人,輕輕地搖了搖頭,很多話,便再也無法說下去。
“一切,皆是命數,你我所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兩人對望一眼,皆是淚如雨下,女人向棺槨走了幾步,伏在棺前,想再撫摸一下女兒的臉龐。
此時靈堂寂靜無聲,大門緊閉,屋內雖無風,燭火卻明明滅滅。
白綾搖動,邪風漸起。
忽然,棺槨猛地一動。女人忽然感覺到一種刺骨的冰涼,身後男人驚叫一聲。
她慢慢抬起頭。
臉色煞白的“柳小姐”離她不過一尺,睜著烏黑的眼眸,正靜靜地看著她,早上她親手插在女兒烏發上的步搖,還在不停地晃動,珠穗近到要晃到女人的臉上。
幽幽寒氣,僅一尺之隔。
月娘驚撫胸口,隻覺得喉嚨一緊,眼前一黑,身體癱軟,竟昏了過去。
“柳小姐”眼睫微動,似是對昏倒的女人,毫不在意,隻慢慢地掃視著周圍的布置。
這屋內的布置,甚是詭異。
七根白燭,圍繞著棺槨擺放,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蠟香氣,奇異的香味散在整個屋子中,這並不是簡單的靈堂,而是依照天脈七星所布置的陣法。
她輕吐幾口氣,第一口還冰冷異常,但幾次之後,身體就開始暖了起來。
此時,靈堂安靜地隻剩風雪聲。
吐納幾次後,她冷冷地抬眼,淡淡看了一眼麵前的男人。這一眼就像釘子一樣,似把柳父釘死在原地。
男人渾身顫抖,卻動彈不得,仿佛被猛獸握在了掌心裡,頭發絲都要炸開,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柳小姐”慘白的臉頰慢慢有了血色,而她頭上的白花卻漸漸枯萎。
燭火映照下,徹底蘇醒的“柳小姐”幽幽開口。“我隻問你三件事,我問什麼,你答什麼,我不喜聽到多餘的話。”
柳父臉上淚痕未乾,嗓子緊地發澀,正要張口應和。沒想到“柳小姐”接著說了下去,好似並不在意他的反應。
“你是誰?”
“為父……小人是雲京城的商戶柳玉,本是一名畫師,運氣好,攢下了一些家底,落戶於這雲京城。”
“我是誰?”
“你,閣…閣下是小人的女兒,名喚柳元霜,地下的是母,母親,付月娘。”
男人緊張地望著“女兒”,他鬥膽多提了一句妻子,點明了她的身份,生怕發妻會被“女兒”揮手之間,便枉送了性命。
女子垂眸,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今夕,是何年?”
“是,逢年十二月,大雪之日。”
“柳小姐”聽完之後,淡淡一笑,她一揮衣袖,靈堂大門忽然打開,淩冽的寒風夾雜著飄揚大雪,竟將靈堂所有的蠟燭儘數吹滅。
風雪吹亂了柳父的鬢發,他慌忙閉上了眼,再睜眼時,隻看到身側白衣紛飛,“女兒”與他擦身而過。錯身之時,她頭上枯萎的花瓣紛紛落下。
柳父雙腿突然卸了力道,無力跌坐地上,無形的禁製在一瞬間解開。
“月娘,月娘!”
他連跪帶爬地挪到了妻子身旁,扶起已經昏迷的女人,顫抖雙手探了探鼻息。
還好,還好。
果然一切都如那人所說,分毫不差。
風雪吹動著“柳小姐”的長發,秀發如瀑,衣袂紛飛。她站在柳府的大門前,慢慢地推開了厚重的黑門。
沒想到,映出眼簾的竟是,漫天的紙錢與風雪交夾,明明是正午時分,天色卻昏暗地可怕,黑雲壓地,老鴉嘶叫,逼得人喘不過氣。
長街兩側跪滿了頭係白綾的百姓,有跪著的,有伏著的,不知何時這些人便等在這裡,靜默的長街,隻聽到低聲的哭泣聲。
哀樂由遠及近,送殯的隊伍已經行至長街,人群中傳來壓抑的哭喊聲。
“恭送——朝帝——”
“恭送——朝帝——”
“柳小姐”望了一眼送殯的隊伍,那個熟悉的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漫天風雪中,“柳元霜”一身素衣,鬢發烏黑,隻餘一枝紅色的步搖彆在發上,輕輕地晃著。女人,不跪,不伏,就這樣靜靜望著那個男人。
她見慣了這個男人所有的樣子,眉目如畫,眼角含春,笑起來如春風拂麵,冷起來似三伏寒冬,若是不冷不熱,便總是隔著遙遙的城牆抬頭望著她,或是懶懶散散地斜倚在椅上,手執棋子,大局在握,帶著笑意望著她,細細癢癢地叫她的名字。
“明照,該你落棋了呢。”
她的眼前開始變得模糊。
“明照,天下如棋局,落子不能悔,我總是不願見亂世來臨的。”
“明照,從今以後,記住,你還有江東……和我。”
“明照,你若是喜歡,明年我們照樣還能來。”
“微臣恭候帝臨,你喜歡我喚你朝帝,還是如以前一樣,還喚照兒。”
賢臣近侍明主,才子偶遇佳人,話本裡唱的戲,終究都是一場空,往事曆曆,皆在眼前。
原來,糾纏半生,纏綿半生,終是水月鏡花。
誰又能想到,最後一次他挽起她的長發,另一隻手中握著的,卻是天底下最鋒利的劍,淬著天底下最狠厲的毒,寒毒之氣入體的那一刻,她覺得還不是很痛,沒有那麼痛,至少沒有心那麼痛。
“越明照,我說過,我討厭變數。”
劍從身體中抽出,血噴濺而出,灑在落滿白雪的梅林,如綻放在寒冬的花。
鮮血從明照的嘴角溢出,壓製在體內的冰寒之毒頃刻爆發,寒氣將血化為冰,撕裂血肉,透體而出。
那種寒冷,像是扔在數九寒潭之中,每一塊血肉都被冰雪磋磨,一層一層,將血肉都揉碎。
“江竭!”
隻餘最後一絲的力氣,她拚命拽住他的衣衫。
明照已經沒有力氣再問為什麼,她的睫毛覆著一層霜色,眼眸已經快要看不清事物,因為就連她的眼睛都已經被寒毒浸染,薄薄的冰在眼睛中凝聚。
她隻拚著最後一口氣,向他立下刻入骨血的詛咒。“就算落入……無間地獄,我也會從萬千厲鬼……中廝殺回來,向你…討這筆債…”
呼吸越來越急促,痛楚越來越瘋狂,從心口開始蔓延全身。
“此生…此世…此般的痛…,我定要百倍千倍加諸你身,讓你永世不能…忘…”
明照的眼前越來越模糊,手再無力拽住他的衣服。淚水劃過眼角,卻在落下臉頰的那刻,化為碎冰,墜落於地。
終於要死了嗎?
原來這就是死的感覺。
死了,也是好事麼。
或許吧。
死了,就再也不用做任何人的棋子了……
……
……
送葬的隊伍正行至柳府大門,沒有人對這個角落裡的女人多望一眼,他們麻木地接受著黎民的跪伏,不知疲倦地駕馬驅車,奔向帝陵,一刻也不停地,著急埋葬華麗的棺槨,像是埋葬一個不能言說的秘密。
“柳元霜”眼中隻剩冷意,她轉頭走進柳府,漫天風雪中,隻留下一句輕聲細語……
“江竭,我從地獄裡爬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