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閨房在院落的最深處。
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竹窗邊嫋嫋婷婷的“烏靈花”,此花香氣清雅,久繞不散,聞之可使人心神安寧,夜夜好眠,隻生於最最溫暖潮濕的地方。
雲京城地處北方,得此一株,還養地如此好,並不是一件易事。
明照的手指輕撫過烏靈花的花葉,晶瑩的露珠抖落到指尖。像是誰的淚水一般。
她轉身坐在柔軟的踏凳上。
這凳子,是用雲羅錦縫的凳麵,花梨木雕刻的凳身,棉錦觸之,光滑細嫩,不傷肌膚,花梨木散發著淡淡幽香,敦實穩當。
看起來,是大下了一番功夫。
大越的高門大戶偏愛花紋繁複的錦緞,一眼望去,便是低調的奢華,但越是繁複的刺繡,用起來總不會那麼舒服。
雲羅錦價錢雖不貴,確是用起來最舒服的料子,花梨雕的木桌,邊邊角角都搓圓磨潤,生怕桌角尖利傷人。
屋裡的一切布置,都透著一股柔軟安寧的感覺。
明照心裡輕歎一聲,再開口時,語氣卻儘是冰冷:“既然如此疼愛女兒,為何要引我這個孤魂野鬼上身?牽魂引靈的術法,早就在大越失傳了,剩下的,不過是江湖上僵屍換身,驅邪動鬼的小伎倆,我能言能語,恍若常人,這已非普通術法。”
少女冷臉望向身前人,指尖泛起靈光。看起來頃刻便能要了他的命。
“如此大費周章地喚醒我,你們所求為何?”
“這,這一切說來話長。”
站在少女麵前顫顫巍巍的,依然是柳父。這次他倒是沒那麼驚懼,還能站穩,隻是看著眼前那瑩瑩術光,背上仍是出了很多冷汗。
“說來話長…還是不想說…”明照毫不客氣,指尖光輝更盛,見此術法,柳父更是一哆嗦,空氣似乎都凝滯了。
劍拔弩張之時——
忽然,聽到一聲小小的敲門聲。
明照歪了歪頭,望向門口,剛好看到小心翼翼推開房門的付月娘。
付月娘也歪了歪頭,端著盤子站在了將開未開的門縫邊。
像是沒看到這緊張的氣氛,女人歡快地搭話:“我想著,你們倆忙活了一天,都還沒吃飯,就燉了點甜粥,要不要喝一點點?”
她手中的托盤上,穩穩地放著幾碗粥飯,白瑩粘軟的米粒,配著青綠爽口的蔥碎,食物的香氣開始在房屋中蔓延開來。
屋內,還是一樣的寂靜……
隻不過,柳父後背的冷汗,開始嘩啦啦地淌。
明照靜靜地望著月娘,接近四十的婦人,鬢發烏黑,臉色紅潤,細細的柳眉,明亮的眼眸,長得嘛,倒不差,年輕時應也稱得上秀麗,看起來,就像路上隨時都會出現的富貴閒人一般。
隻是,仔細看去,卻有些違和——
她的手很粗糙。
女人的體型不胖,手卻看起來腫脹,應是在冷天反複凍手所致,血肉被凍傷,又愈合,再凍傷,又愈合,常年下來,便會呈現出不符合體型的紅腫,現在雖是富貴養著,可是過去艱難的歲月,所留下的暗瘡,卻永遠都不會愈合。
明照眯了眯眼睛,一般隻有窮苦人家的女子,手部才會如此的粗糙。
嬌嬌小姐,冬天是不必沾水的,所以說想要保持玉指蔥蔥,從來不是一件易事。
明照又淡淡地掃了幾眼。
女人抬腿邁過門檻時,是用身體發力帶動右腿,她的腿,應也有舊傷,走路有些拖遝。隻不過,她刻意隱藏身形,若是不仔細查看,大概是注意不到,許是纏綿了十幾年的舊傷了。
最重要的是,從這個女人身上,明照感受不到任何靈力的存在,和旁邊的男人,一模一樣。
她微微皺眉。
【柳氏夫婦,都沒有靈力?】
【那他們是如何讓自己附魂重生的呢?】
“算了……”明照輕歎一口氣,收起了法術,像喚小狗一樣招了招手。
她確實有些餓了。
而且,眼前之人,並無靈力——也就是說,自己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那她現在,確實是想吃飯了。
付月娘壓抑住要飛到天上的嘴角,把盤子端到了桌前,捧起熱乎乎的米粥推給“女兒”,然後,就順路坐在了另一個板凳上。
月娘有樣學樣,也像喚小狗一樣朝柳父招了招手,又拍了拍凳子。“坐下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我端了三碗飯,你一碗,我一碗,霜兒一碗,剛剛好。”
明照:“……”
柳父:“……”
柳父後背的冷汗更多了。
我這是造的哪門子孽啊,發妻太過自來熟,也不是件好事啊啊!!
明照望了他們一眼,又輕掃了一眼麵前的飯,沒有言語,更沒有動手。她雖是坐在這裡,但仍是戒備,滿臉冷漠。
其間意思,不言而喻。
月娘端起縈繞著熱氣的粥飯,喝了一口熱粥,她不顧燙熱,將粥咽下,這裡沒有銀針,她心裡非常清楚桌上的人在顧忌什麼。
燭火映照下,端坐在對麵的少女,美如堆雪花樹,麵上雖有掩不住的冷意,但眉眼處卻透著稚嫩的嬌色。
以前的柳元霜,美雖美矣,望之卻如空洞的人偶,呆呆傻傻,不通世事。
而此刻,隻一瞬眼波流動,便如清泉流淌,美玉生煙,似是隻缺了這一筆,這一魂,便讓畫中人活了起來。
月娘心中輕歎,養育了十數年的女兒。
如今,兩相對望。
卻熟悉,又不熟悉。
她咽下米粥,又朝明照眨了眨眼睛,對麵的少女很沒情趣,沒有接下這個媚眼,少女麵上雖無表情,手卻撥弄起碗中的熱粥,淺淺地嘗了一口,警惕性可太強了,好像被挪了窩的小兔子。
一口暖粥下肚,溫軟清淡,好像全身都暖了起來。
好甜,好好喝……
多久了,再沒嘗過食物的味道。
前世時,明照曾因為一樁交易,幾乎失了所有的味覺,再好的食物,都嘗不出味道,隻有苦澀相伴,沒想到複生之後,還能品出米粥的香甜。她饜足地眯了眯眼睛,真是久違的食物香氣。
月娘笑眯眯地看著她,道:“好喝吧,我在裡麵放了糯糯的紅豆,甜絲絲的!”
看著自吹自擂的女人,明照感覺自己的呼吸,漸漸平緩了下來。
此刻,嗶嗶啵啵燃燒的暖爐,伴著食物的溫暖,還有絮絮叨叨的話語,終於讓她整個人鬆弛下來。
明照望著他們,凝神道:“既然說來話長,那就現在開始說吧。”她仍是沒有忘記,先前的話頭。
柳家夫婦對視一眼,在心中鬆了一口氣,便將這“起死回生”的來龍去脈,講述了起來。
故事由此開幕——
原來這複生的原身“柳元霜”,竟不是柳家夫婦的親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