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姑娘是從外地來到清河縣的,沒人知道她家住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她本名叫什麼,隻知道她憑借著一手家傳驗屍的絕活,在縣衙門裡端上了吃官糧的碗,當了名仵作。
原先的老仵作,早在三年前已經去世,和屍體打交道的活,一般人又不願意去乾。
整整三年來,整個清河縣裡隻有屍姑娘一個仵作,任何查不出線索的疑案,大大小小需要死人開口說話的事,她全都一手包攬。
而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三月前,秦百寶殺那一家三口,驚動整個清河縣的案子。
證據確鑿,人贓並獲,當事人卻對此矢口否認,老縣主為了自己清官的名頭,又不能屈打成招。隻能讓屍姑娘去驗屍。
最後的結果到底怎樣,其實根本就不重要,如果不是秦百寶做的,他大可改了這結果,再公之於眾,重要的是,他身為縣主,不能在這方麵落人口舌。
也不能,惹惱了鑾城的那位大人物。
無論結果然後,無論最後秦百寶有沒有罪,她也隻會被判有罪。
屍姑娘在衙門裡待了這麼久,她當然知道老縣主是什麼想法,她應該順著對方去的,畢竟她改變不了什麼。
但她還是不能容忍,一個無辜的人,就這樣背負罵名死去,這不是她想要的正義,這是謀殺,而她也成了謀殺中的一份子,所以她查的儘心儘力,比以往每次驗屍都要專注用心。
最後交給老縣主的驗屍結果上,寫的清清楚楚,那一家三口和秦百寶是被人下了迷香,失去意識,真正的殺人凶手另有其人,下手狠辣,乾脆利索,完全不像秦百寶這樣一個商人,能乾出來的事情。
況且,當時有人撞破殺人現場時,秦百寶中的迷香藥效都還沒過。
她不信真就能這樣堂而皇之的冤枉一個好人,不信縣太爺真能夠瞞天過海,可偏偏就是這樣,這場引起公憤的案子被草草了解斷案,最無辜的人被當成了殺人凶手,判了死罪。
“秦姑娘確實是死在衙門地牢裡的,因為她死活不承認這個罪名,被人活活用刑打死的,而不是所謂的自殺。”
屍姑娘語氣輕飄飄的,像是落不到歸處的一陣風,落在秦不棄的心裡,就成了裹著利刃的風,剜下她跳動的,千瘡百孔,支離破碎,鮮血淋漓的心。
“看守的獄卒以為她死了,縣主也怕這事鬨大了不好看,顯得他們這是在屈打成招,所以才找了我來,讓我驗屍,其實無論我怎麼勘驗,結果都是一樣的。”
“她隻會被判定為,畏罪自殺。”
屍姑娘的視線虛虛落在窗外,透過破敗漏風的窗紙,能看到紛紛揚揚落下的枯葉,這個深秋,比之以往的每一年都要冷,都要蕭瑟。
秦不棄沒說話,隻是沉默著,聽著屍姑娘的話,也聽著心臟抽痛的聲響。
“我到的時候,她其實還沒有死,很荒謬吧,我一個隻和死人打交道的家夥,居然也會有想要救人的念頭。”
“她傷的太重了,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好的地方,滿臉的血和淚已經讓我看不清她的樣子,明明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可她還是死死抓著我的衣服,像抓著最後的救命稻草,用僅存的最後一絲力氣,呢喃著什麼話。”
“我以為,她是希望我能救她…”
說到這裡時,屍姑娘的話頭頓住了,她幾次張了張口,都沒能把接下來的話說出。
這太荒謬又殘忍,她說不出來。
她的視線從窗外收回,重新落回火堆上,外麵實在太冷,冷成了一副毫無生機的荒蕪頹敗之相,她不敢再去看,也不敢再去想。
“她沒這麼做,對嗎?”
還有什麼可問的,結果,不是已經明晃晃擺在了這裡。
屍姑娘救不了她,就算她求或者沒求,結局都不會有任何的改變,秦百寶知道這一點,所以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她知道自己或許沒辦法從這裡活著出去了。
她臨死前跟屍姑娘說過的話,其實秦不棄根本不用去聽彆人講,她自己也能猜得到,無非就是些,讓她和娘要好好活下去之類的話。
這個爛好心的家夥,明明自己都要死了,卻還惦記些有的沒的。
屍姑娘輕輕點頭,算是默認了秦不棄的話。
“她說,她給你和母親留下的錢,雖然還沒到可以揮霍無度的程度,但也足夠你們安穩無憂的過這輩子了,彆去想著給她報仇犯案。”
“她說她不要清白,隻要你們好好活著,她說她很抱歉,以後隻能你們兩個相依為命了。”
她其實沒說這些話,她已經快要死了,用最後的力氣掙紮出死亡的懷抱,隻留下了一句:
“告訴阿典和我娘,好好活下去,不用再管我了。”
隻是這話她說不出口,才又在前麵加了那麼多話,把這一句藏在最後,藏在被包裹的厚厚一層糖衣裡,好顯得它,其實沒有那麼苦澀,其實並沒有難以下咽。
回應她的,隻有火堆裡不斷響起的劈裡啪啦的聲音,秦不棄從始至終都沉默著聽,當初她和秦母因為家人的身份,不被允許進地牢去探視秦百寶。
一直到她死,下葬,秦不棄都沒能見上一麵。
屍姑娘的話,更堅定了她心裡,想要找出真凶,為秦百寶洗脫罪名的念頭。
屋外頭凜冽的風開始呼嘯,洋洋灑灑的雪飄了下來,今年的雪下的格外早,天氣也格外的冷。
華應飛在屋外探出個頭,有些興奮的搓著手,麵上掛著笑容,看向屋裡的二人。
“外頭下雪了,要不要出去看看!”
"不必了,多謝公子。"
屍姑娘搖頭拒絕,秦不棄也依舊沉默,華應飛自討了個沒趣,探出的頭又縮了回去。
掀開的簾子重新又放下,華應飛麵上的笑意褪去,抬頭看了眼門外越下越大的雪,心裡暗自有了盤算。
屍姑娘抬頭看了眼站在門外的身影,又回頭去看秦不棄。
“你和這位公子,是什麼關係?”
屍姑娘不認識華應飛,但在二人剛進入義莊時,她就已經發現了二人,一直在暗中偷偷觀察著。
華應飛在看到秦不棄放下警惕熟睡時,做出的舉動,分明是一副在意秦不棄的樣子,可他後麵展現出來的態度,又和現在的樣子完全不同。
在秦不棄麵前的那個他,更像是裝出來讓秦不棄放鬆警惕的。
他和秦不棄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為什麼要蓄意接近?
“不認識,這位公子好心救我,所以我才帶著他來這裡躲一躲,怎麼了?”
秦不也搞不明白了,為什麼突然就這麼問,她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一直公子公子的叫,難倒這還不算不熟嗎?
見她這幅像是完全不知情的樣子,屍姑娘也隻是搖了搖頭,沒再繼續追問下去。
或許,隻是她多想了吧。
華應飛的離開是悄無聲息的,等秦不棄和屍姑娘談完了事情,從裡屋出來,準備回家去時,外頭已經不見華應飛的身影了。
連聲告彆都沒說,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偏偏又把自己的外袍留了下來,留給秦不棄擋風禦寒,感覺,好像又沒徹底消失。
秦不棄看了眼,那放在桌上疊的整齊的外袍,猶豫了一瞬,拿起來披在身上。
外麵是真的冷,這衣服也是真的暖和。
“屍姑娘,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再見了。”
屍姑娘眼神晦暗,視線久久聚在遠去的秦不棄身上,直到她的身影消失,直到這座荒涼的小院子,重新入住沉默。
鄔縣李縣主家後院,今夜是燈火通明的熱鬨,聽說李縣主的女兒,在郊外遇到了刺客,回來時帶著一身的傷和血,剛一到家,各種珍貴藥材不要錢似的,往李小姐房間裡送。
全府上上下下忙活到了半夜,才算是終於消停了下來。
而那個在其他人口中,已經重傷昏迷,甚至瀕死的李小姐,此刻正坐在梳妝台前,不慌不忙卸下頭上的釵環。
李悠然吹滅了房間裡的蠟燭,從裡麵上了門閂,假裝自己已經睡去。
等到門外的聲音終於安靜下來,她複又起身,推開了常年緊鎖著的窗子,一個黑色的身影,從窗外翻進了她的屋裡。
“公子,你堅持住,我現在給你包紮,我這裡有很多的藥,你一定會沒事的。”
阿輔麵色蒼白,冷汗直冒,捂著不斷流血的腹部,這傷口實在太深,他傷的太重,就連說話都沒有力氣。
李悠然心痛的直掉眼淚,手上也因為害怕而抖個不停。
阿輔是為了救她才受的傷,她又怎麼會不心痛,怎麼不害怕呢。
一切比李悠然預料中的還要糟糕的多,她本以為自己能夠全身而退,畢竟這三個多月來,她一直都待在家裡沒有出去過。
她隻顧著去擔心秦不棄的狀況,忘了自己如今也已經參與到其中。
而一個官宦人家的小姐,和一個落敗的商戶,兩者之間到底誰更棘手,自然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李悠然遭遇到的危機,比秦不棄要更加慘烈,若不是華應飛一時興起,選擇了兩人分道揚鑣去跟蹤,阿輔才能及時出現救下她,否則,今日怕是就要埋骨於郊外了。
也幸虧阿輔身手好,雖然也受了些傷,但好在兩人算是順利逃脫了。
“阿輔,阿輔,本公子終於算是找到你了。”
李悠然傷心的痛哭,阿輔就躺在她的床上,氣若遊絲,用這些珍貴的藥材,堪堪吊著一條小命。
頭頂突然傳來的聲音,讓李悠然的哭聲瞬間頓住了,她通紅著雙眼往上看。
看到她臥房屋頂的瓦片被人給拆了下來,一張俊俏的公子哥的臉,就那麼和她直直對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