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公府坐落於雲京城玄武大街新寧坊,緊鄰皇宮,地理位置優越。
宅邸紅檀木大門高一丈半,門上鳥獸魚蟲飛舞,門前玉階綿延,簷椽下紅底描金“徐國公府”四個大字,氣勢磅礴。
徐長妼透過風止掀開的車簾望著近在咫尺的國公府大門,眼底不由劃過一抹嘲弄。
未時三刻,馬車停在國公府側門。
李媽媽帶著雁回院一眾侍女候在門前,一見馬車停穩便迫不及待拖著自己不良於行的腿快步走來。
“姑娘……姑娘你沒事吧?”
徐長妼方落地,見李媽媽一副焦急模樣,忙上前幾步扶著她搖晃的身子,右手攏在衣袖中沒露出來,嘴裡安撫道:“你慢著些,我能有什麼事,好著呢!”
李媽媽仍不放心,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盯著她的臉片刻,眼裡淚光閃爍,念叨著,“又清減了,風止不看著你,你便不吃吧?”
徐長妼笑了笑,沒言語,隻扶著她進門,後麵風止領著府衛侍女們把馬車上的物什搬進府。
兩人步上抄手遊廊,李媽媽還未展眉,繼續說:“你呀你,怎如此不愛惜自身,身子本就不好,用起膳來總要人催,不催便不吃了罷,你又非孩童,我若是腿腳好,我追著喂你,晚些見過老夫人讓府醫來瞧瞧,我瞧你出去遊玩幾天,臉色更白了些,眉間都是愁……”
徐長妼嘴角含笑,靜靜地聽著她絮叨,有一句沒一句的回,心底難得一片寧靜。
李媽媽是她母親從青陽外祖家嫁來雲京時帶的陪嫁侍女,她出生後就一直陪著她,相依相伴幾十年,情分堪比母女。
徐長妼前後兩世唯一記掛之人便隻有她。
感受到手心時輕時重的壓迫,徐長妼眉眼低垂,不知幾次惋惜自己回來的時機沒能早些。
正出神間,拐角突然跑來一個粉衣侍女,蒙頭就要往她身上撞。
李媽媽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攔住,嗬斥道:“沒眼色的東西,誰教你這樣走路?”
“媽媽寬恕,媽媽寬恕,”粉衣侍女驚慌抬起頭,見身前人正是徐長妼,神情馬上又變得委屈,“姑娘,你可回來了……”
徐長妼不著痕跡的往後退了一步,目光淡淡地看著她,“可是有事?”
她張嘴,尚未出聲,就聽李媽媽皺眉問:“秋娘,方才我便找你,姑娘回府,你不去門前迎接,跑哪兒躲懶去了?”
秋娘神情一滯,目光閃爍,眉眼間透著遲疑。
須臾後才道:“我午憩一時忘了時辰……”她小跑兩步到徐長妼身邊,眨著一雙桃花眼,咬著唇保證,“姑娘我下次不會了……”
秋娘本就長得偏豔麗,如今泫然欲泣的樣子倒也格外惹人憐愛。
徐長妼挪開眼,望向廊外。
徐府百年傳承,一等的清流世家,府內樓台館閣雅致闊達,假山流水一步一景,花鳥石獸相映成趣。
雖少了些靈動,卻也多了幾分她從前從未發覺的雅致情趣。
她不言語,身側竟漸漸傳來低泣聲。
李媽媽早前就看不慣秋娘這幅姿態,自然袖手旁觀。
晾了她一會兒,徐長妼收回目光,轉身走時,留下一句,“去把凡桐取來。”
秋娘一愣,隨後反應過來擦乾淚水,笑著福了福身子,“是,姑娘。”說完提起裙擺跑去了門外。
李媽媽見狀皺眉直歎氣,“姑娘你就縱著她吧!”
徐長妼繼續扶著她往雁回院方向走去,解釋道:“秋娘是家生子,被夫人撥來雁回院前便如此行事,我又非她正經主子,到底不好過分管教她。”
“誒~”
轉入後院,來往侍女多了起來,見著徐長妼走近,紛紛蹲身行禮,垂眸恭聲喚道:“二姑娘好。”
“二姑娘安。”
“二姑娘可回來了,我們想二姑娘想得緊。”
李媽媽啐了一聲,“你們哪是想二姑娘,分明是惦記著二姑娘對你們好,無法無天。”
侍女們嘻嘻笑成一團端著托盤走遠,絲毫不畏懼李媽媽豎眉冷臉的模樣。
徐長妼瞧著,偶爾麵露幾分恍惚,下一瞬卻又不見。
日央時分,日光並不熱烈,隔著樹影照著,反而讓周身生出一股暖意。
雁回院位於國公府西北方向,穿過後花園,拐過幾道彎,見一木質匾額懸掛院門右側,上頭歪歪扭扭刻著“雁回”兩個字。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①
衛雁回,她母親的名字。
兩歲時,母親抓著她的手花了半日功夫刻下雁回,而後抱著她,讓她親手掛上。
徐長妼站在門外,看著匾額,曆經前世今生幾十年,母親的麵容早已在滄海桑田變幻中淡去。
記著的,唯午夜夢回時一聲比一聲更溫柔寵溺的“阿妼”。
進來院門,因雁回院僻靜,徐長妼也不喜歡花卉,單種著常見綠植,一眼望去,隻覺得眼明心靜。
入了正堂,李媽媽不知從哪兒端來一白瓷湯盅,掀開蓋後把勺子塞到徐長妼手中,摁著她坐下。
“這人參野雞湯我煨了一晚上,原想著你上晝回,哪曉得是下晝回,又多煨了幾個時辰,快嘗嘗。”
徐長妼左手捏著湯匙,低頭舀了一勺子喂進嘴裡,湯汁濃鬱,味甘,幾口下去渾身舒泰。
徐長妼慣來話不多,好話漂亮話更是不懂如何說,此番也隻眉眼一彎,笑得嬌憨,道二字,“好喝。”
李媽媽坐在一旁,看著她滿眼皆是慈愛。
少頃,府衛侍女們搬著箱籠陸續回來,寂靜稍許的院落霎時變得嘈雜。
徐長妼眉頭一蹙,喝湯動作慢了些。
李媽媽起身走到門邊,正要訓導,就聽得一聲聲“不好了不好了,秋娘流血了!”
“啊……好多血!!”
“怎會如此?”
其中夾雜著幾聲痛哭,院內一時吵鬨不堪。
徐長妼放下湯匙走到院中。
見她來,侍女們頓時噤聲,風止移步近身,一臉無奈道:“姑娘允了秋娘來取凡桐,她抱了琴便走,多餘物件一樣不拿,我們追上秋娘時,正好瞧見她橫抱著琴,手中壓著琴弦,與一侍女推搡,秋娘不敵,那侍女一個大力,琴弦便割了她手掌,傷痕深可見骨,一路淌著血回來的……”
風止邊說邊指著一旁擺放在銀杏樹下、木桌上染血的凡桐。
琴身中央處裂了一道痕,血跡順著痕緩緩往下流,一滴兩滴,滴在地上,紅豔豔的,在日光下格外耀眼奪目。
徐長妼移開目光,唇色淺淡,微吸口氣問:“秋娘人呢?”
一侍女答:“秋娘約莫是痛昏過去了,燕喜姐姐扶她回了房。”
“哎呦,”李媽媽此時走過來,一臉嫌棄地抓起琴布蓋住那灘血跡,氣急道:“傷了就請府醫來瞧,鬨什麼。還有這穢物,趕緊清理了去,又非是什麼寶貝東西,還得端著來給姑娘瞧。安得什麼心?啊?”
侍女們被李媽媽訓得抬不起頭,徐長妼眼下心頭不適,也未搭起戲台子去唱紅臉,招了風止轉身便回房。
內屋窗欞前軟榻上,徐長妼闔著眼斜斜倚著,風止端著湯盅進來,勸說:“姑娘再用些,李媽媽一晚上不錯眼盯著火,熬來不易。”
徐長妼揚了一下手,聲音輕飄,“你用罷,用完備身新衣,我養會兒神,晚些榮安堂該來人了。”
聽她呼吸漸緩,風止隻好端著湯盅輕手輕腳出去。
為防李媽媽發覺,她直接站在門邊仰頭把參湯喝儘,空盅碗照舊擱在正堂桌上。
日頭開始西斜,霞彩鋪了滿室,室內空落,一應玩器全無,案上隻有一個膽瓶中插著竹枝,並兩本經書,紙墨筆硯而已。②
妝台更空些,隻一片鏡子,妝奩中幾根玉簪,胭脂水粉不見,簡潔的不像個姑娘家的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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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橫移,暗香浮動。
室外響起秋娘稍顯尖利的聲音,她嚷著:“憑她是姑娘罷,享用些好東西,我再不濟也是家生子,爹在國公爺院裡擔管事,娘在老夫人房中做個梳頭嬤嬤,你們這樣糟踐我,可非拂了二位頭主子的麵子……”
嚷著嚷著聲量越發大,已聽不清旁的人勸說的話了,整個雁回院都充斥著秋娘嚷破了嗓子的氣憤聲。
“她是什麼主子,商戶女生的,國公爺厭棄,命又硬,儀態還不如玄武大街瓊樓裡的上菜娘子,憑她還想嫁給四皇子,莫不是異想天開……”
說著,她又開始嚶嚶哭,“我不過打量著娘親腰間無物,要兩分料子做香囊,便把我當妙手空兒抓,我還道姑娘在寺廟待了十幾年,染就一副菩薩心腸,誰曾想也如毒婦一般,這樣冤枉人。”
她一番話連珠帶炮的,讓李媽媽打斷的餘地都沒有,說不得,唯有手揚起,想給秋娘一巴掌。
掌風還沒落下,就聽室內一道細弱的聲音傳來,“媽媽,放了她吧!讓她走,吵得頭好疼。”
透過窗欞,李媽媽看到一抹蜷成一團的瘦弱背影,細看還能發覺她在顫抖。
李媽媽心一緊,鬆開了秋娘,搖晃著身子進入室內。
她坐到那身影旁,摟著她,眼淚直流,哽咽著撫慰道:“姑娘,你可不能傷懷,錯的不是你……”
那身影緩緩抬起頭,露出一雙空洞的眼,喃喃低語,“可,為何要罰我跪祠堂……我喜歡那布料,我想讓秋娘還給我,那是我在寺廟沒見過的,我想讓媽媽給我做身漂亮衣裳,我想穿著好看些,祖母便不會說我小家子氣了……她要做香囊,我可以給她,可是她全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