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一)(1 / 1)

長妼 徐有娀 5192 字 6個月前

陽春三月,雲京城內百花齊放,處處可見姹紫嫣紅。

明成王為滿足愛女,特意包下群芳閣,在三月初五這天舉辦賞花宴,邀請京中貴女們一同賞花遊玩。

徐國公府早早便收到請帖。

初五當天,為不落人口舌,徐長妼卯時一刻便起床梳妝打扮。

妝台前,徐長妼雙手交疊搭在膝上,十指不自然的互相攪弄著,清晰鏡麵中映照出她慌亂不安的麵容。

秋娘在身後為她簪上最後一根簪,扶著她的肩膀彎下腰看著鏡中人誇讚道:“二姑娘國色天香,一番裝扮下來更是叫人挪不開眼,此番賞花宴定能豔壓群芳,才不負群芳閣之名。”

徐長妼聞言抬眸看了眼鏡麵。

春日卯時天尚未亮,整座雁回院都被一股天將明的微藍籠罩。

房間內燃著幾盞燈,暖黃燈光中,女子娥眉淡染,唇不點而朱,配上驚鴻髻,端得是顧盼生輝,明媚動人。

隻是她眼角眉梢透著股怯,眸底泄露出的小心與身上貴氣裝扮相比,顯得不倫不類。

徐長妼攥著袖口,掀起眼簾看了眼鏡子忙又低下頭,遲疑著小聲開口道:“這樣隆重……是否不合適?”

秋娘直起腰朝天翻了白眼,語氣不耐,“這有何不合適呀二姑娘,你是徐國公府嫡女,就算越過明惠郡主,也沒甚不合適的。”

徐長妼還想說什麼,秋娘忙拉著她胳膊站起身,催促道:“我們快些去吧,聽說群芳閣內的花,晨起時賞才最好看,錯過這次還不曉得下一次是什麼時候呢!”

群芳閣為雲京首富所開,一年四季,養育四時花卉,供京中愛花者賞玩。

每年春日,夫人貴女們無一不是趨之若鶩,爭相要去群芳閣內一睹百花盛景。

隻群芳閣一次招待人數不多,要去須得提前付銀兩訂下。

這回托明惠郡主的福,明成王出手闊綽,包下群芳閣一整日。

世間人哪有不愛花的,徐長妼在寺廟清苦十幾年,也喜愛明豔之物。

國公府側門,秋娘打著燈籠,陪徐長妼站在馬車旁等著徐三姑娘來。

等了小半時辰,才見徐三姑娘身邊侍女弱雲打著哈欠慢悠悠走來,“二姑娘,我家姑娘身子不適,今日便不去了,勞煩二姑娘向明惠郡主告聲歉。”

說完轉身就走,連個眼神都沒落在徐長妼身上。

秋娘氣結,徐長妼默不作聲不知說什麼好。

待坐上馬車,秋娘才撇撇嘴抱怨,“真是倒黴,本想著早起去看花的,誰曾想這個磨蹭那個不來,敗興……”

說到後麵,像是生怕徐長妼聽不見似的,越說聲量越大。

徐長妼低著頭,眼睫顫動,手指攪著帕子來回拉扯。

秋娘餘光見她這幅小氣悶聲樣,不由更來氣,嫌棄地哼了一聲,乾脆眼不見為淨抱起雙臂靠著車廂打盹兒。

一刻鐘後,馬車到達群芳閣。

此時天光已大亮,群芳閣門外車馬如龍,來往皆是各府貴女。

馬車停穩,秋娘也不顧徐長妼,扭頭就走,徐長妼捏著帕子彎腰下車時,見周圍人目光都看了過來。

心下登時一緊,卻忘了留心腳下,裙擺層疊遮住視線,抬腿下落時猝不及防踏空一層台階,徐長妼忍著沒驚叫出聲,白著臉身形踉蹌扶著車轅才站穩。

繁複發髻上簪子晃動不已,徐長妼伸手扶了扶,正準備輕舒口氣,便聽見周遭響起數聲嗤笑。

徐長妼垂眸,撫了撫起伏的胸口,端著學到的儀態緩步往門內走去。

一進群芳閣,秋娘說了一句“你自己瞧吧,我也要去賞花。”便撇下徐長妼走遠。

徒留徐長妼孤零零一人站在路中,未避免再次引人注目,她左右看了看,隨意尋著一個方向,也走開了。

晨曦初露,金色朝霞灑在鮮豔欲滴的花骨朵上,花瓣含著甘霖悄悄綻放。

百花叢中,徐長妼一襲秋香色衣裙處與其中,含笑的容顏比之嬌花,說不上誰更甚一籌。

走走停停一路賞來,多數花徐長妼都叫不來名字,倒識得幾樣本不該在春日開得菊花。

賞完菊花,她駐足停在一片似雲霞般的花叢前。

瞧了片刻,隻覺花朵華麗,花色深如烈火,中央一點亮黃增添幾分雍容,以昂然華貴之姿傲立於百花之間。

徐長妼心念微動,往前幾步伸手想去觸碰,指尖將要碰到花瓣,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厲斥。

“住手!花王豈是你這等人能碰的。”

徐長妼回頭看去,她身後不遠處,不知何時已站滿打扮華貴的貴女們。

她們看著她,眼裡是絲毫沒有掩飾的嘲諷、鄙夷、嫌棄,明晃晃的讓人覺著不適。

徐長妼心尖泛起酸意,忙後退兩步,慣常低頭垂眸,看著自己腳尖。

見她這樣一聲不吭,貴女們愈發瞧不上眼。

“她這樣上不得台麵,明惠你為何要邀請她?長妘說她命硬,有克相,你請她來,她克我們可怎麼是好?”

“無妨,我母妃聽皇覺寺師父說,她命硬便想些法子罰罰她,把她身上那些汙穢之氣罰去,可就不命硬了。”

說話之人正是此次賞花宴主人,明惠郡主。

她向身邊人使了個眼色,那人會意,趾高氣昂地走到徐長妼身邊。

徐長妼抬眸,不解地看向明惠郡主。

明惠郡主皺眉上下打量了幾眼,見她一身華貴,衣裳首飾加持下,平日裡卑賤之氣淡去,倒添了幾分高貴,眼裡不禁略過一抹狠毒。

而後頭微揚,居高臨下地說:“怪道都說你徐長妼小家子氣,不懂規矩,原來果真不假。今日我做東,你穿成這樣,豈非讓我顏麵掃地。”

言罷也不待徐長妼解釋,抬手,指著她,睨向她身邊那人,“還不快動手。”

徐長妼見狀轉身想走,卻被拉住手臂。

那人湊到她耳邊如惡魔低語般輕聲說:“想走?可沒那般容易,你不是想賞花嗎?我讓你賞個夠。”

一語畢,徐長妼耳邊突然傳來“啪”的一聲脆響。

“啊花王……花王碎了……”

“徐長妼把花王摔碎了……”

“快快快,快摁住她,彆讓她跑了……”

……

徐長妼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何事就被兩人一左一右抓住胳膊摁跪在了地上。

她倉惶抬起頭,囁喏著唇,顫顫出聲:“你……你想做什麼?”

簪尾流蘇隨著她動作顫巍巍晃動,明惠郡主瞧得頗為不適,上前幾步一把拔掉簪子,三千青絲頓時貼著徐長妼臉側傾瀉而下。

餘下一些小簪,順著發尾掉在青石磚上,珠石碰撞發出的叮當聲,清脆,又過分刺耳。

徐長妼看著落在身前的簪,神思飛遠,耳中嗡鳴聲漸起,她好似聽不到她們的刺心言語,也看不見她們扭曲的麵容。

直到珠石聲漸消,徐長妼眨眨眼才反應過來自己雙臂已沒了束縛。

正疑惑間,身前襲來一片暗影,隨之她頭頂重重地被人放置一硬物。

她們抓著她的手扶住硬物,徐長妼皺眉忍著頭疼,手指幾番挪動,才明白置於她頭頂的是一盆花。

陶瓷盆栽種的花,裝滿土,約莫百來兩,用力抱久了也要手酸,莫說用頭頂著。

明惠郡主彎腰在花盆裡掐了一朵花,一隻手拿著簪挑開徐長妼擋住臉的發絲,一隻手舉著花湊到她鼻頭下。

“聞一聞,”她揚著不懷好意的笑,“這花名叫姚黃牡丹,可要記住了?姚黃素來雍容華貴,典雅端莊,名貴無比,你一身穢物,可彆汙了這牡丹才好。”

明惠郡主把簪子隨手紮進花盆中,起身後俯視著她,語氣漫不經心,“做個人形花架便好了。”

徐長妼抿緊唇,眼眶漸紅。

十指扣著瓷盆邊緣,用力到泛白,她顫抖著雙臂要把花盆拿下來,哪知剛有動作,就被明惠郡主一隻手壓住。

“你失手打翻花王,群芳閣掌櫃那裡我會去請罪,但我這兒你怎麼還?”

頭頂巨痛傳來,徐長妼瞳孔睜大眼睛微微仰頭,看向明惠郡主。

奚落話語常年入耳,嘲諷眼神一刻不離,讓她即使一句尋常問話也顯得異常卑懦。

喉頭似被堵塞,她唇瓣張翕,聲音輕又小,“你要多少銀兩?”

“銀兩?”明惠郡主驚訝,似是聽到笑話一般,“花王價值連城,憑你也賠的起?哦,本郡主忘了……”

明惠郡主看著自己染了蔻丹的指尖,輕笑一聲,“你是商戶女所生,想必銀兩不缺,但本郡主無須你賠。”

“就好好當個花架吧!花王雖沒了,這姚黃有你端著,也勉強可比。”

她甩袖離去前,扔下一句,“雲容你看著她,不準起身,要跪足一個時辰。”

一綠裙侍女應答:“是,郡主。”

“明惠郡主。”

明惠郡主回頭,睥睨著她。

徐長妼眸光閃動,避開她厭惡的視線,強撐著難堪,語帶祈求,“我是徐國公府嫡女,你不能這樣對我……”

“嗬,”明惠郡主不屑,“雲京城誰人不知徐國公府二姑娘粗鄙無狀,蠢笨無比,琴棋書畫樣樣不通,連斟茶都不會。我好心教導你,事後說不準徐老夫人會欣慰。”

此言一出,熟悉的笑聲又充入耳中。

徐長妼聽罷瞳孔一縮,而後不知想到什麼,眼眶紅暈漸漸退去,目光落在磚石上,眼神沒了亮色,隻剩一派木然。

明惠郡主見她又恢複呆蠢模樣,心下頓生無趣,道聲“晦氣”轉身便走。

餘下貴女們三三兩兩圍繞著徐長妼一邊賞花一邊端詳著她舉著花盆跪在花叢中披頭散發的狼狽模樣。

間或傳出幾聲嬌笑。

辰光滴答從指縫間流走,出門時還滿天霞彩,這會兒非但不見日光,反而陰雲罩頂。

明惠郡主坐在廊下,瞧了眼天色,再看看小半個時辰過去依然不見晃動的徐長妼,眉頭一皺,眼底浮起不耐,“早知便不允長妘讓她來了,明明大晴的天兒,偏偏她來就變了。”

“誰說不是,果真命硬,老天也不待見。”

有人卻擔憂道:“郡主,快要落雨了,要讓她進廊下跪嗎?”

明惠郡主拿著姚黃,摘花瓣扔著玩,聞言就說:“進什麼,雨水是天賜恩澤,讓她洗洗,省得臟了群芳閣,讓我沒處下腳。”

新鮮花瓣被摘得殘破,在嫣紅裙擺下鋪了厚厚一層。

涼風驟起,吹得花枝亂顫。

不多時,大雨落下,潮濕水汽彌漫於天地間。

豆大雨滴砸在身上,衣裙瞬間濕透,布料緊貼著徐長妼瘦弱的身軀,她脊骨卻不曾彎過分毫。

花盆裡泥土混和雨水溢出順著發根低落,烏黑發絲幾息間染成了黃色。

長發遮臉,看不清她的神情,隻瞧著她許久一動也未動,倒真如一座沒有生氣的花架。

貴女們神色焦急等在廊下,目光時不時略過花叢中那抹被雨水籠罩的身影,眼裡隻有嫌惡。

內心卻盼著大雨早些停,不耽擱賞花才好。

淅淅瀝瀝雨聲中,傳來哐當一聲悶響。

眾人目光齊刷刷看向聲響處。

徐長妼跪了半個時辰,身子終於搖晃,頭頂花盆無力支撐,掉下砸在磚石上,瓷片散落一地。

而後,她整個人也像是失了力氣,軟下身子倒在地上,了無生息一般。

雨勢漸大,泥水中混雜著一絲鮮紅緩緩流向台階下的溝渠。

一貴女指著溝渠,驚呼道:“郡主你看!有血!”

“她不會死了吧?”

“好歹她也是國公府的,郡主……”

明惠郡主不為所動,手中端著茶盞淺淺啜飲,眼也不抬。

“莫慌,她命硬著呢,死不了。”

“再者國公府人人厭棄她,便是死了也就死了,不還有長妘。若真看重她,怎會留她在寺廟待上十幾年,任由她自生自滅,世間萬事,今兒赴個詩會,明兒打場馬球,沒人會記得她,沒甚要緊的。”

這番話隨著徐長妼僅存的薄弱意識一起消散在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