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趙玉琮從樹乾上一躍而下,十二、三歲的年紀,個頭比沈聽珠高出不少。
他身穿一領朱紅繡袍衫,足蹬虎爪熟皮靴,麵容俊逸,站姿如鬆,手持玉雕鷹熊柄藤鞭,腰係鑲珠寶玉,玉組相撞,瑱瑱悅耳,他神態間自有一種貴氣,長身玉立,天生傲氣,跟尊玉麵閻羅似的。
鐵浮雕鋄金虎紋佩刀佩戴在他左側腰上,刀柄四周鑲嵌的黑曜石璀璨耀眼,刀鞘鋄金,刃兩側刻有銘文,左側為“上決浮雲,下絕地紀。”,右側看不大清。
沈聽珠悚然,忙退後幾步,俯身行禮道:“不知世子在此,小女子失禮。”
“人活著,怎能沒有脾氣性子,任由他人欺負?”趙玉琮攢眉,忽地霹靂出刀,隻一出,一回,一顆青棗落地,他拾於聽珠,說道:“你是沈氏女,何懼他人?若不學著法子反擊,隻會被人看不起!喏,這把佩刀給你,試試它的滋味,必要之時,你隻管出手教訓他們!”
鐵浮雕鋄金虎紋佩刀有些重量,沈聽珠嚇了一跳,雙手堪堪接過來,搖了搖頭,隻道:“我不敢。”
趙玉琮抱手,“為何不敢?是怕他人說閒話?哼,誰敢多嘴,我定割了他的舌頭!”
“不是。”沈聽珠心中稍怯,悶悶地說道:“靜寧一朝,除了當今聖上,隻有一人敢持鐵浮雕鋄金虎紋佩刀。”
她一頭望向趙玉琮那一雙炯炯的虎目,每一個字都掰開揉碎了說:“聲名赫赫的慶陽王之子——長曄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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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棲亭一戰,慘絕人寰,丹境永不敢犯。”
靜寧五年,丹境漠西赫連一族率五十萬大軍進攻肅、涼、甘三州,慶陽王趙承詳帶兵征討,大破赫連主力,殲敵斬虜兩萬三千餘人。
時逢天降暴雪,糧道截斷,軍士哭嚎幾乎餓死,赫連王次子赫連摩夜襲慶陽王大營,重傷慶陽王後,引火自焚。
當時赫連大軍合圍涼州,大雪壓路,援軍遲遲不至,軍中一片大亂,慶陽王妃段君陶身懷六甲,掛帥出征,苦苦支撐三月,臨盆難產,掙紮了一天一夜,天將破曉才生下趙玉琮,待到援軍至,慶陽王妃已撒手人寰。
軍中傳言,趙玉琮出生時,天降祥瑞,虎踏祥雲,隆古道暴雪驟停,大胤士兵得以行軍,以少勝多,大破赫連合圍之勢,涼州上萬百姓免遭屠戮。
慶陽王得知王妃死訊,哀痛欲絕,強撐病體圍剿赫連殘軍,兩軍酣戰棲亭,二十萬士卒死傷殆儘,血染棲亭海,疆場上累累白骨堆積成山,滿目瘡痍,屍橫遍野。
皇帝下旨厚葬所有將士,撫恤親眷,賜趙玉琮“長曄”之稱,承襲慶陽王位,世襲罔替,而後接入太極殿中親手教養長大,寵愛異常,甚於親子,他不僅是皇帝的親侄子,更是慶陽王夫婦唯一的骨血,地位超然尊貴。
趙玉琮俯下身子,平視沈聽珠的眼睛,認真地說道:“應允也不行?”
“世子,這不合規矩,恕小女不能領受。”沈聽珠知道他的尊貴,恭敬地奉上佩刀,道:“不知世子何時來了,不走正門,偏在這犄角旮旯來說這些?”
趙玉琮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露齒一笑,“是我思慮不周了…娘子莫怪,事出突然,我不是有意偷聽你們兄妹二人講話的,你們來時,我已經在這了,總不能再惹出其他動靜,哎呀,想找個地方躲懶真難。”
沈聽珠訝然,“世子怎在這樹上躲懶?”
“前日我與五皇子讀後漢書有疑,本是登門請教沈大夫,誰知沈大夫開口就是子曰子曰,我聽得頭疼。”趙玉琮格格一笑,說起了俏皮話,“想尋個安靜處,這不巧,碰見個愛哭鼻子的小娘子。”
沈聽珠不覺小聲嘟囔一聲,“我才沒有愛哭鼻子,不知小娘子說的是誰?”
趙玉琮笑道:“說你啊。”
沈聽珠不禁一笑。趙玉琮一怔,旋即失笑道:“行,我是小娘子。”
沈聽珠發覺失禮,立時低下頭,“世子,小女子失禮,不該放肆,請世子恕罪。”
“無妨。”
沈聽珠抬頭,許是因他救過她的性命,也許是因他方才那幾句熱心的話,她於他有一種天然信任的感覺。
她略斂下眼睫,娓娓而言道:“其實我有法子,隻是阿爹有生養之恩,母親有教養之恩,我結草銜環不能回報,三兄幾句,我隻難過些許,過了便不會放在心上,更不心懷怨恨,若是使手段,藏心思在家人身上,是萬萬不能的。”
她頓了頓,心頭似升起刹那一點的怯懦,很快又道:“當日之禍,他人欺我年弱勢單,我不能奈何,世子教我反擊之道,焉知‘靜不露機,雲雷屯也’的道理?”
趙玉琮挑眉,嘴角吊起那玩味一笑,“靜不露機,雲雷屯也。”
“小女子多言,還望世子不要怪罪。”沈聽珠正正跪下,趙玉琮一驚,正要扶起她,沈聽珠卻深深拜了一禮,“當日之事,多謝世子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若世子不嫌棄,我願儘其所能,以報世子之恩。”
“沈大夫早已登門謝過,你不必如此。”趙玉琮玩笑道:“況且口頭之說,何以為證?”
“……當下要如何證?”沈聽珠瞪大了眼睛,有些困惑,趙玉琮莫名喜歡她的反應,隻覺得她聰明又可愛,麵上卻保持著笑容,想看她如何應答。
沈聽珠又忽地想到什麼,起身將裙擺纏在腰上,隻見她一手抓住樹枝,一腳蹬在樹乾,三下五除二就爬了上去,找了跟粗壯的樹枝坐上。
趙玉琮沒見過這般作風的女子,驀然噎住了,“你……”
沈聽珠抬手摘了幾顆青棗,兜在一個小布包之中,不過片刻,她順著樹乾跳下,拆開小布包,攤在趙玉琮麵前,“古有:‘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今我以青棗報恩,再以青棗為證,日後凡世子所需,我能力之內,必當竭儘全力,還望世子不要將今日之事說於他人,世子以為如何?”
零碎的散光落在沈聽珠晶亮的眼眸中,趙玉琮接過青棗,心中一顫,隻覺臉不成器地燙了起來,他忙轉眸,笑道:“我收下了,我們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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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已到十月中旬,河南朱氏將入京闕,一路奔沈府而來,朱、沈兩家是世交,感情深厚,朱老太爺是先帝親封的寧國公,生一子一女,其子今任了戶部侍郎,生三子,其二子,名喚朱湜,小字子均,今十三歲。
沈聽珠和他關係最是要好,她上有兩位兄長,長兄早年娶妻升官,不在京闕,次兄不喜她,阿姊常陪在太皇太後左右,月中才歸家。
府中日子,不似在田莊無人教養,每日需得跟著滕夫人學規矩,沈聽珠頑皮一次,管束一次,總不得自由。
偌大的府邸,隻有朱湜願意陪她。
每逢節日,他跟著朱夫人來沈家的時候,總會給她帶上各種有趣的東西,沈聽珠喜歡,追著他喊二哥哥,他麵雖上冷酷,卻從未煩惱。
年複一年,沈聽珠板著指頭算日子,佳節之時,阿姊從宮中回來,三人一處,自在快活。有時偷溜出門,沈聽珠看個新鮮玩意,往人堆裡一鑽,隨處玩鬨去了。
朱湜與阿姊縱她,尋個茶樓談史論道,遠遠看去,一對璧人。
這次朱氏舉家遷來京闕,又正趕上沈聽娩從宮中回家來,一大家子人在廳堂敘了一番,一齊用了膳,才放了小輩出去。
沈聽珠手抱沈聽衳,他親近沈聽珠,一邊喊著隻讓沈聽珠抱,一邊又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麼。
朱湜抬手捏了捏他的小臉,他自惱了,彆一邊不理人了。
沈聽珠笑了笑,喚了乳娘來抱聽衳,“聽說文徽書院附近有一家五芳齋的點心可好吃了,阿姊和二哥哥陪我去買好不好?”
沈聽娩點頭答應,隻見她身姿款款,烏發雪肌,俊眼明眸,容貌似清荷,峨眉秀麗大方,一身淡素衣衫,靜姝溫雅。
她看向朱湜,道:“子均以為如何?”
朱湜麵皮白淨,高鼻深目,穿件月白深衣,氣質剛正,璞玉渾金,“自然樂意之至。”
三人一道乘坐車輿,沈聽珠坐在右麵,一麵巧解孔明鎖,一麵聽朱湜問:“三郎怎得突然離家了?”
沈聽娩歎了口氣,“日前因讀書一事,和阿爹大吵一架,當晚留下一句,‘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牽馬氣憤憤地走了。”
沈聽珠一頓。
沈聽祈從小不喜讀書卻愛舞槍弄棒,小時常與阿爹爭嘴,跑去外麵幾日不歸,還得滕夫人勸和,才肯歸家,這次也不知要出去多久……
朱湜笑說:“三郎如是而已。”
“是啊,真是越大越管不住。且說前些日子渚匠工入朝,請求收一位親傳弟子,聖上特令竇仆射薦舉,竇仆射細細選了幾人,不料大匠看過,隻歎一句:‘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至今還未收下一人。”
“渚匠工素來有性子,一般人怕是很難入他的眼。”朱湜道。
沈聽珠問:“渚匠工是何人?”
“先言:‘國有六職,百工與居一焉。’,這渚匠工是我們大胤的百工之首,他名喚渚晏,身世不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不求一官半職,功名利祿更是不放在眼中,他來去隨性自在,連聖上也要敬重幾分。”
沈聽珠又問:“這百工又是何職?”
朱湜解釋道:“百工是以攻木、攻金、攻皮、設色、刮摩、搏埴,六種技藝之工,包羅萬象,人儘其能。”
“原來如此。”沈聽珠輕掀開車輿帷幔往外瞧了瞧,街市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她問:“阿姊,近日宮中可有什麼新信?”
沈聽娩思索了一會兒,笑道:“嗯…過幾日,南宗聖僧遊至萬福寺講經傳道,屆時聖上會駕興萬福寺聽聖僧講學。”
“皇子公主,以及郡王他們會去聽嗎?”
“當然了,南宗聖僧大隱隱於市,極少出麵講經傳道,這麼千載難逢的機會,宮中貴人定是要前去的。”
沈聽珠若有所思。
車輿又行了一段路,過了東崇門,直進了曲巷坊,臨街設店,四麵立邸。沈聽珠打起簾子,忽道:“停車!這有個賣散貨的邸鋪,阿姊,二哥哥,我們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玩的。”
三人一齊下了車輿,朱湜和沈聽娩在後,跟著沈聽珠進了一間邸鋪,內裡擺著各樣的器具小玩意,沈聽珠一眼看中一把彈弓,拿在手中,長度正好,這把彈弓長一掌,弓弦中央有小兜,可發彈丸,執弓拉圓,射出達十力,弓架是樹木的枝椏所製,有些許磨手。
“娘子好眼光,這是我們掌櫃新進的彈弓,用來當把玩再好不過了。”店家忙陪笑見禮道。
沈聽娩拉著她的手問道:“怎得想買把彈弓?”
沈聽珠道:“阿姊,這弓很好,我喜歡。”
說著,她撚了個彈丸,放於弓弦中,一拉一放,“嗖”一聲,力道十足。沈聽珠欣喜道:“店家,這弓多少文錢?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