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聽娩取了銀兩出來,購了弓,三人離了鋪子,到了五芳齋買點心。五芳齋臨近曲池坊,依山傍水,暖日當暄,漁船一字排開,三人樂得自在,進了一家臨江的茶坊,茶博士安排茶水來,沈聽珠臨窗坐下,飲得兩杯,開始練起手中的彈弓。
朱湜看了,笑說:“這麼喜歡?”
“當然,這彈弓用處大著呢。”沈聽珠拉弓朝水麵射出一彈丸,隻聽“咚”一聲,水麵漸漸泛起漣漪。
隔壁有幾個文人正在吟詞,有一人吟道:“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沈聽珠年紀尚小,隻知其意思,不過語中情意,卻不知是什麼,一轉頭——沈聽娩拿了一隻杯來,輕輕飲了一口。
朱湜定定地看著,隻一眼,純粹又深情,卻已勝過千言萬語。
沈聽珠不知怎地,臉忽地發燙起來,彆看視線,又繼續練起彈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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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數日,南宗聖僧遊曆至京闕,邀渚匠工一道在萬福寺講經傳道,聖上率文武百官,皇親國戚,排駕萬福寺,燃香致祭,並聽聖僧講經,京闕許多勳貴人家攜家眷赴寺聽講。
沈聽珠依在列,坐於下下位,認真聽都講講了幾日經,似有所悟。
一日午後,寺廟偏角,沈聽珠小聲地問道:“怎麼樣,商秋,打聽到了嗎?”
商秋左右看過,道:“聖僧每日辰時至午時在光華殿講經,慶羨郡王常偷溜出去,和司馬琊、路煦等人去後山小園處玩鬨,後山小園偏僻,甚少有人前去,唯慶羨郡王幾人在。”
“楊子邈呢?”
“楊子邈這次未曾前來,聽說他受了三十杖,後腰不時疼痛,一直將息不起。”
沈聽珠點了點頭。商秋道:“娘子,我們當下要如何做?”
“商秋,你留在這處,我去看看。”沈聽珠細思來,“等下阿爹母親要是問起來,你就說我頭疼症犯了,暫去小舍休憩片刻。”
“商秋明白。”
沈聽珠一人去了後山,走過一個山頭,且至半山腰,樹林繁茂,幾塊盤陀石塊堆在林中,左右石壁遮掩行徑之地,溪水從半林山腰逶迤而下,虎斑霞綺,林籟泉韻。
她腳酸,暫在樹根底下歇息,忽聽見聲響,隻見趙獻琮一行人,追著一人朝這邊走來,沈聽珠忙躲在一旁,悄聲兒窺視。
行在最前的少年郎,身形清瘦,穿件月白圓領窄袖衫袍,衣衫簡單,卻是乾淨利落,烏發束起,眉似遠山,軒然霞舉,他腿腳不便,拄著邛竹杖,一步一步走得極慢。
趙獻琮等人在後,其中路煦說道:“郡王,這裴之巽真是個殘廢?”
“試試?”趙獻琮挑眉,這幾日受了聖僧一肚皮氣,正沒出氣,他揚了揚手中鞭子,猛地抽鞭卷住裴之巽的手杖,用力一拽,連帶著裴之巽失腳撲地,閃挫了左腳。
幾人放聲大笑,趙獻琮拿了手杖,掂了掂重量,譏笑道:“哎呀,裴之巽,你怎得這般不小心?”
裴之巽起不來身,一手撐地,悶聲道:“還給我。”
“想要?”趙獻琮笑著,故意將手杖扔在了盤陀石塊的最頂上,“想要就爬上去拿!”
司馬琊戰抖抖地插了一句嘴:“郡王,他隻是一個殘廢,沒了拐杖,不過廢物一個,您何必……若是讓聖上知曉,怕是不…不不妥。”
趙獻琮橫了他一眼,一巴掌呼在他的臉上,大罵道:“沒出息的東西,說什麼沒趣的話,來擾本王的樂子!”
路煦一把拉過司馬琊,暗裡警告他一眼,忙陪笑道:“他就是個不長眼的癡兒,郡王您何等身份,跟他動什麼氣?”
司馬琊捂著臉,躲在一旁不敢多言。沈聽珠不動聲色挪到盤陀石塊後,拉弓對準趙獻琮的頭直直打出一丸,趙獻琮生生挨了一下,大叫了聲:“啊!”
說時遲,那時快,沈聽珠隱在石間,換了位置,又拉弓放了一丸,這丸重重打在趙獻琮的手腕處,再一丸,打在他的左腳處,趙獻琮直叫不止,路煦幾人忙拔刀,擋在他左右。
趙獻琮不明受了三處痛,掩了臉,躲在人中,喝一聲:“誰!誰敢暗害本王!給我滾出來!要是讓本王知道是誰,定要了你的狗命!”
和風穿山而過,山間隻有葉動溪流之聲,路煦幾人尋不得人影,忙說:“郡王,這處詭異,您還是快快離開的好!”
趙獻琮心中發虛,應了路煦所言,也顧不得地上的裴之巽,急步跑走了。
後山小園一時沒了人,隻留下了裴之巽,他挫了腳,又失了手杖,已是起不來身。
沈聽珠忙從石間竄出,爬上盤陀石塊最頂上,拿了手杖下來。她一麵小心地扶起裴之巽,一麵遞上手杖,行一禮道:“給你…郎君,你沒事吧?”
“多謝。”裴之巽接過,看她一眼,隻一句,便不再多話。
他的聲音冷漠疏離,沒有一點兒溫度。沈聽珠隻笑道:“郎君,你彆怕,方才是我……”
裴之巽垂眸,似是不想聽,他拄起邛竹杖,錯過沈聽珠,行一步,緩一步,趔趄著走開了。
沈聽珠話未說完,悻悻地閉上了嘴。
月上梢頭,小舍後門闃然打開,隻見兩個侍從扛著鋤頭,從門內一溜煙走了,沈聽珠緊隨其後,一身黑色行裝,背著一些物件,快步穿行於夜色之中。
待到三更天,沈聽珠又到了後山小園,找到一處必經的小徑,和侍從說了幾句,三人掄起鋤頭開挖,當下半彎新月懸在空中,一龍一虎兩個人影相迭遮住月色,趙玉琮略一縱腰,使出一拳,五皇子趙明晟扭轉身來,接住他一招,趙玉琮頑皮一笑,隻一招回風掌,伸手快如流星一般朝他腰窩掏去。
趙明晟措手不及,正要罵他一句,卻見趙玉琮收了招式,一步飛出去,立在樹梢上,托地不和他打了,他笑一聲道:“等——等等,不比了,我發現個好玩的。”
趙明晟住了手,“你還來是不是?比不過直說,我可不會再上你的當了!白日在宮中展不開拳腳,好不容易出來了,還不和我好好比上一場?”
他隻當趙玉琮賣破綻,作勢又要打來。趙玉琮指了指地上一處,忙告饒道:“真的,真的,不信你瞧。”
趙明晟打眼瞧去,隻看見沈聽珠幾人埋在一坨土坑中,不知在作何事,他不解道:“聽娩的妹妹?黑燈瞎火的,她和侍從在這做什麼?”
趙玉琮目似點漆,兩手一攤,笑道:“或許,是有好戲看了……我們去幫她挖挖?”
趙明晟擰了一把他的耳朵,淡淡地說道:“趙玉琮,你忘了父親上次如何說得了——不論好壞,不許你多管閒事,更不許你再摻和京闕的事情,怎麼,一轉眼,又忘了?”
“喲,疼。”趙玉琮不軟不硬地哼了聲,展臂抖拳,神采煥發地笑道:“敗將,再來!”
後山小園漸有涼風,二人一來一往,飛身比起武功來。沈聽珠用鋤頭翻了舊土蓋在坑上,又尋了些落葉掩蓋痕跡,狀似如常,這才滿意離開。
第二日霜降,聖僧暫休一日,與渚匠工一道遊玩去了。趙獻琮坐於光華殿下位,照常聽都講教誨,正感無趣,仆從遞給趙獻琮一封信紙,上麵所言:昨日小計,郡王落荒而逃,今日相約後山小園切磋,不知郡王可敢獨身來見?
昨日傷處還在隱隱作痛,趙獻琮性情暴烈好勝,如今又見挑釁之言,自是怒火中燒,他捏碎信紙,罵道:“醃臢小兒,本王今日定要將你鞭屍泄憤!”
說完,他立即叫來路煦、司馬琊等人,密謀幾句後,一行人離了光華殿,浩浩蕩蕩往後山小園去了。
後山小園地勢複雜,有一處必經的小徑,崎嶇曲折,沈聽珠早早躲在石峰後,隻待守株待兔。正是熱天,紅日當空,沈聽珠不敢放鬆,隻盯著小徑看,不時一人慢步而來,沈聽珠方打起精神,卻見裴之巽持手杖,一步一步慢挪著走動。
沈聽珠心中一緊,生怕他踩到陷阱,一時顧不得其他,忙跳出來,一把抓住他的手,攙扶著他,強行把他掩在石峰後,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裴之巽表情古怪,掙開她的手,冷聲道:“男女授受不親。”
沈聽珠回過神,忙抬手作揖賠禮,“郎君見諒,方才小女子情急,並無冒犯之意。”
裴之巽一言不發,拄起手杖,往外走去。沈聽珠趕忙攔住他道:“此處有陷阱,還請郎君再等等!”
他不為所動。沈聽珠有些著急,一時顧不得其他,誠實地說道:“慶羨郡王仗勢欺人,我看不過,故布下陷阱以牙還牙!郎君若此時出去,恐受此牽連,所以…還請郎君耐心等待片刻!”
裴之巽終於吐出幾個字來,“你不怕惹禍上身?”
“當然怕!”沈聽珠一派天然姿態,“不過…與其整日膽怯忍讓,不如像這樣出口氣,也是爽快的!”
裴之巽眼神犀利,盯著沈聽珠道:“你有十足的把握?”
沈聽珠搖搖頭,“三成。”
“若我是你,沒有十足的把握,必不會這樣做。”裴之巽眼中似是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不再言語,卻也默默地待在了這處。
日色當午,四下太過安靜,沈聽珠有些不自在,沒話找話道:“想要去後山小園,隻有兩條路,一是這小徑,二是從山後繞上,比起從凶險萬分、極易丟命的山後繞上,小徑是最好的路子,今日我故意寫信惹怒慶羨郡王,他急於泄憤,又依著他平日的脾性,所以他絕不會從後山上來。”
“你的腿……既然不方便,為何總是在這處行走?”
裴之巽仍是不接話。沈聽珠不好再多說什麼,隻靜靜等待。
是時南門聖僧和渚晏從山後繞來,聖僧正說:“你這挑剔的性子,怎得選了這麼久,還沒有選出個稱心的徒兒?依老衲看,趕明兒實在選不出,不如找個頑石雕刻,經你之手,或許也能成個人物。”
“你若這般說,明兒我找些頑石放在你身邊,如何?”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休說渾話……”
二人一路說著走來,卻見沈聽珠躲在石峰後,便問:“小娘子何為於此?”
沈聽珠不言,指向石峰前頭,二人看去,隻見趙獻琮一行朱門貴公子快步走來,其中一郎君踩到一塊石板,板一端隨之下陷,眾郎君驚呼,一齊掉入坑內。
沈聽珠計策得逞,攙著裴之巽揚長而去。
渚晏一眼看出這是一種機關暗器——連環翻板,他頓生興趣,回身隻見山路曲折,早已不見沈聽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