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交易(1 / 1)

到了公主府,仆從將徐複禎引入逸雪閣。一個身著綠衣的十六七歲的清麗少女過來迎了她入內,笑著道:“是徐姑娘罷?公主命我在此候著你。”

徐複禎與她見了禮,那少女便自我介紹了一番。原來她是知樞密院事周諍的孫女,與文康公主是嫡親的姑表姐妹,閨名叫作周佩筠。

周佩筠告訴她,一年前公主出降,取其書房之名“逸雪閣”來招納京中有才識的貴族女子為其出謀論政。公主說過,女子的才智未必亞於男人,隻是苦於沒有施展抱負的機會,若有,便自逸雪閣始。

可惜能入公主眼的人極少,便是加上徐複禎,也統共不過一隻手能數過來。

縱使徐複禎此行是帶著戒備而來,聽得周佩筠之言,亦不免敬佩起文康公主的見識和氣度來。

婢女燒了茶奉上來,淺金色的茶湯,入口清冽回甘,是春分時節采的蒙山玉葉。

周佩筠道:“公主今日有客,徐姑娘不若等上些時候,待公主得了空自會傳召姑娘。”

說罷便轉身走了出去。

徐複禎點頭謝過她,心中卻有些納悶:這周姑娘既已說了逸雪閣少有人進,可卻對她的到來一點也不感興趣,隻是簡單跟她說了一下逸雪閣之事,便自顧走開了。

或許是那周姑娘生性淡漠。徐複禎壓下心頭的異樣,小口啜飲著茶湯,四下打量起逸雪閣的陳設來。

書房的陳設多與主人性情有關。秦蕭好風雅,所以書房名為閒風齋,前後遍栽紫竹,內裡陳設也以簡潔雅致為主。

而文康公主的書房名為逸雪閣,建於二層樓閣之上,倒頗有些“高處不勝寒”之感。室內不懸畫作,倒是掛著公主親提的“瓊樓瑞雪”四個字,落筆飄逸張揚,恣意暢然。

書架上疊放著的書籍多是國史與經書,有不少她都曾在閒風齋讀過。書案上卻淩亂堆疊著筆墨等物,雖淩亂卻無狼藉之感,倒頗有飄逸灑脫之風。

恰合了文康公主不拘小節又張揚的個性。與尋常禮教規訓出來的高門淑女簡直大相庭徑。

徐複禎心中對文康公主好感陡生。

她突然想到周佩筠說公主今日有客。

她的客,是霍巡麼?

霍巡應該還不知道她被召進了公主府。如果他知道,會作何反應呢?她覺得他一定會設法讓她脫離逸雪閣。從這點上看,他倒是和姑母如出一轍——總想把她網羅在羽翼下,好像這樣她就能避開風雨。

可是她現在覺得,有些風雨靠彆人是避不開的。她永遠忘不了,在建興元年七月那場下了月餘的暴雨裡,沒有人庇護的她含恨命斷黃泉。

徐複禎仰頭將茶水飲儘,微微溫涼的茶水竟品出了一分苦澀。

這時周佩筠走了進來:“徐姑娘,公主會完客了,請隨我來。”

徐複禎依言起身跟隨其後,出了逸雪閣開始往內院走。穿過幾道回廊,她心中卻漸生疑竇:公主要見她,為什麼把她往內院引,不怕撞上剛會完麵的客人嗎?她現在明麵上還是秦蕭的未婚妻,文康公主就不怕她勾連成王的事被她撞破,還是說公主就是故意為之,好拿住她的把柄來要挾秦蕭?

徐複禎心裡微微一沉,腳步也跟著遲滯起來。

周佩筠似是發覺了她的猶疑,回身微笑道:“徐姑娘,怎麼了?”

“我們這是去哪?”

“去內堂,公主在那等你呢。”

說罷周佩筠便轉過了頭去,可徐複禎仍從她眼中捕捉到了一絲稍縱即逝的不自在。

她心中疑慮更甚,隻好不動聲色地跟在周佩筠身後。

轉過一座假山,徐複禎猛地認出來:這是她初次來公主府誤入的假山。直覺告訴她,再往內走便是公主府的軍機禁地了。可是周佩筠卻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仍舊引著她往裡頭走。

如今已是騎虎難下,徐複禎隻得暗暗記下行經的路線。轉過一處連廊,周佩筠忽然停下了腳步。

迎著徐複禎疑惑的眼神,她有些難為情地說道:“徐姑娘,我突然肚子有些不舒服……”

“那我陪你去淨房吧。”徐複禎打定主意半步不離周佩筠。

周佩筠連忙擺手:“公主傳召徐姑娘呢,哪有讓公主等著的道理?左右這裡離內堂也不遠了,你走到連廊儘頭往左轉,中間懸著‘桑榆堂’匾額的那間屋子就是了。我先去淨房了,你趕緊過去,莫讓公主久等。”

說罷,竟是怕她跟上似的轉身疾步走開。

徐複禎隻好往周佩筠說的路線看去,那連廊百步左右即可走到儘頭,闌乾掩映之間似可見到屋宇聯結的飛簷。

她往前走了十數步卻沒有見到一個仆從,心中的不安更甚。

她自然不會知道,此處乃是公主府東院,文康公主處理政務的地方。便是逸雪閣的女謀士們,未得公主允準也不可輕易踏足。

連廊儘頭往左的桑榆堂內,門扉儘掩。

文康公主安坐上首,正跟她的客人謀議計策。

“從工部傳來的密信,虞衡司已經在暗查瀘州、閬州、遂州三地輸送上來的鐵器。跟萬州作院一樣,十無一好。若是呈到聖上麵前,隻怕又要掀起驚濤駭浪了。”

文康公主道:“父皇現下還病著呢。我看還是先壓一壓,不要讓他那麼早知道的好,我們也好趁機從中多撈點好處。介陵,你覺得呢?”

霍巡端坐在文康公主左側,方才一直沒有開口,直到聽到文康公主的詢問,這才說道:“我反而覺得是時候讓聖上知道了。在不牽涉興元府的前提下鬨得越大越好,如此聖上才會下決心派遣欽差前去徹查,我們才有破局的機會。”

文康公主聞言立刻道:“我可以幫你們,但是這個欽差必須由我的人來當。”

霍巡不置可否:“殿下想要當欽差,自然不會有人攔著。”

文康公主微微一笑。拿到了欽差,那這案子怎麼結就是她說了算,蜀地的三大鐵礦也自然落入了她的掌控。至於成王,他已起了謀亂之心,到時自然是留不得了。

她胸有成竹地往後一靠,餘光便瞥見外頭有人影晃動,她立刻喝道:“什麼人!”

堂內眾人循聲往門外看去,透過隔扇門的菱花隱隱可見外頭綽約的人影。

霍巡心中驀然升起不詳的預感。

“慢……”

他的話還未出口,候在內堂暗處的兩名仆從已如閃電般躥出,打開隔扇門將外頭的人按了進來。

是個姑娘。

那姑娘穿著水綠色的錦緞衣裙,猝不及防地被拉進堂前跪伏在地毯上,即使有些狼狽,仍不難看出是個身份高貴的女郎。

霍巡心中一鬆,拿過手邊的茶杯抿了一口。真是奇怪,剛剛那一瞬間他為什麼會想到他的姑娘呢?

“佩筠!”文康公主眼前一黑,“怎麼是你?”

周佩筠猝不及防被抓進內堂,聽到文康公主的聲音才回過神來。她環顧堂前諸人一眼,顫聲開口:“徐姑娘呢?”

霍巡握著茶杯的手一緊,修長的指節因緊攥而微微發白起來。

他的目光移向了文康公主。

文康公主恨不得上前去捂住周佩筠的嘴。

徐姑娘呢?這話不是該由她來問嗎?誤闖桑榆堂被她抓個正著的人不該是秦蕭的未婚妻、徐姑娘嗎?為什麼變成了周佩筠?

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她怎麼還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在堂前嚷出來?

文康公主氣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她讓人把周佩筠拉了下去。

接下來她也無心計議,草草結束了商議。待送走諸人,她立刻起身走到內室,周佩筠正惶然地立在一旁。

文康公主甩手給了她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聲過後,周佩筠白皙的臉龐立刻浮起一道紅印。她不敢喊痛,忙不迭地跪了下來。

“徐姑娘人呢?”文康公主冷冷開口。

周佩筠帶著哭腔道:“殿下,我是照著你的吩咐把她往內堂引,為免落人把柄,沒有直接把她帶進來,而是在外頭廊下給她指的路。後來,後來我在外頭等了一會兒,有個婢子過來跟我說,‘事情辦成了,公主讓我過去’,我估摸著她也進去有一段時間了,以為真是公主的傳召,我就過去了。”

“沒用的東西!”文康公主怒道,“你就一點防備心也沒有?我交代你辦事的時候有沒有說過要你過去的話?”

“沒有……”周佩筠囁嚅著,膝行上前抱住文康公主的腿,“誰知道她膽子這麼大,非但沒有進去,還敢假傳公主的旨意,嗚嗚嗚!”

文康公主眉頭微微一皺,道:“她當真讓那婢子說了‘事情辦成了,公主讓你過去’這句話?”

“千真萬確!”周佩筠哭道,“倘若沒有這句話,我怎敢擅闖內堂?”

文康公主冷笑道:“看來這個徐姑娘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聰明啊。她現在在哪?”

周佩筠戰戰兢兢道:“我剛才已經遣人去找了。”

不多時,仆人前來回稟:“徐姑娘說她迷了路,現下已回到了逸雪閣等候公主。”

周佩筠恨恨咬牙:真迷了路還能回到逸雪閣?

文康公主已經拂袖起身,她連忙跟了上去。

徐複禎在逸雪閣等文康公主過來興師問罪。

擅闖軍機要處和讓公主久等的罪名孰輕孰重她還是分得清的。

再者,擅闖內堂這種事可輕可重,不過是文康公主一句話的事罷了。所以她將計就計讓周佩筠過去,為的就是給文康公主表個態:她們的謀算她已全然知曉。

有時候一昧服軟隻會讓對手不屑一顧;露出鋒芒,反而會讓對手正視起來——這樣,她才有跟文康公主談判的籌碼。

室內的簾子掀開,帶起了一陣冷風,文康公主大步從外頭走了進來。

徐複禎不卑不亢地起身朝她行禮:“見過殿下。”

文康公主的眼神直直看著她。

徐複禎眼觀鼻鼻觀心,神色自若如常,絲毫不提方才的事。

“好,好。好!”文康公主連聲道,“徐姑娘,我真是小看你了。”

徐複禎抬眸看她,聲音和順地說道:“複禎愚鈍,不解殿下何意。”

文康公主冷冷一笑,道:“我早就說過,我喜歡直截了當的聰明人。徐姑娘,這裡就你我二人,就沒必要勾心鬥角地兜圈子了吧?”

徐複禎柔婉一笑,道:“殿下行事光明磊落,複禎邯鄲學步,讓殿下見笑了。”

文康公主森然道:“對,我承認我是要拿住你的把柄來拉攏秦宗之。不過我真是沒有想到,你還是第一個敢反過來算計我的人。”

徐複禎幽幽歎息道:“我倒是很失望。未入此間時,原以為公主是天下巾幗之首,更聽聞逸雪閣是給女子施展才乾之處,沒想到原來隻是打著個噱頭拉攏朝臣罷了。既然明月照溝渠,那這逸雪閣我是來錯了。”

文康公主這般自傲的人怎聽得這樣的話?

她立刻冷冷道:“你的定論恐怕下得太早了吧。逸雪閣裡的當然是全天下才智最頂尖的女子。不過你隻是一枚拉攏秦宗之的棋子,又怎配見到真正的逸雪閣風采呢?”

徐複禎接道:“那公主又怎知我配當一枚棋子,而不是助公主謀定天下的掌棋人呢?”

文康公主不說話了,微眯起眼睛仔細地審視她。

徐複禎坦然接受她的審視。

她雖自認不是才智卓絕之人,可好歹知曉前世的大事。如若能借著公主的手報了前世的仇,她未嘗不能幫公主躲避前世的滅頂之災。

很公平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