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上已經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新曲目,徐複禎仍怔怔出神,這一個月以來她和霍巡互通心意,那進展就像夢一樣。可有道是彩雲易散琉璃脆,她當了一回觀戲人,看見戲裡的那般山盟海誓都能支離破碎,她這全靠激情堆積起來的情緣身後空無一物,倒更顯得搖搖欲墜起來。
外頭有人高聲唱喏:“文康公主駕到——”
高亢尖銳的聲音力壓戲台上花旦的唱腔,也打斷了徐複禎的對戲自憐。眾人紛紛下了暖閣,前去見禮。
四個穿鑲金邊白綢衣的美少年擁著一襲紫衣的文康公主走過來,沈芙容率先迎上去,笑道:“殿下怎麼過來也不打聲招呼,芙容好派人前去相迎。”
文康公主笑道:“你們府上有好事,也沒提前給本宮遞請帖。”
她的眼神掠過沈芙容投向她身後的徐複禎:“聽說嬸娘認了乾女兒。原來是徐姑娘?”
徐複禎款步上前見禮,道:“兩家長輩素有交情,禎兒得蒙郡王妃厚愛,讓公主見笑了。”
文康公主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繞著她走了兩步,道:“徐姑娘生得靈秀動人,連本宮都很是喜歡呢。今日聽說徐姑娘喜事,特攜禮來賀,還望不要嫌棄才是。”
徐複禎聞言忙道:“殿下說笑了,勞動殿下過來禎兒心中已實屬不安,豈敢有嫌棄之理。”
心中卻暗自納罕,像文康公主這樣傳說中眼高於頂的人,怎麼會突然為她的認親宴親自造訪?
她身後的沈芙容等人更是驚奇,文康公主對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沒這麼熱絡過,對他們這樣隔了一層的堂表姊妹就更不必說了。今日為了徐複禎駕臨他們府上,態度還如此謙和,屬實令人吃驚。
一時間眾人心思百轉,文康公主隻作不察,微笑道:“本宮的逸雪閣正缺人,不知徐姑娘可有意加入?”
徐複禎吃驚地抬眸望向文康公主,見她眼神灼灼地看著自己,全然不似說笑。文康公主這是在招攬她?
一想到文康公主上一世的結局,徐複禎覺得還是不要給自己招惹禍端為好,婉言謝絕道:“多謝公主抬愛。隻是聽聞逸雪閣中皆是女中諸葛,禎兒愚鈍,恐怕不能勝任。”
沈芙容在一旁聽得兩眼一黑。那可是逸雪閣啊!進了逸雪閣就等於是搭上了公主的人脈,將來就算出嫁了在夫家都能硬氣很多!拒絕文康公主,除了得罪她之外究竟有什麼好處?
這個笨蛋竟然還是她表妹!
沈芙容急得不行。
文康公主的臉色果然冷了下來:“徐姑娘是嫌我的廟小容不下大佛麼?”
“怎麼可能?”沈芙容搶著答道,“禎兒她是喜出望外口不擇言呢!”
她悄悄掐了徐複禎胳膊一把,低聲道:“還不快謝過公主!”
徐複禎被架了出來,再說推辭的話便有些傷體麵了,隻得順勢應下:“多謝公主。禎兒魯鈍,還望公主今後多多提點。”
文康公主麵色稍霽,道:“本宮喜歡直截了當的聰明人,以後自謙的場麵話不必說了。既如此,本宮就不打擾你們的好事了,明兒我會派車到侯府去接徐姑娘。”
說罷,命人將禮品留下,帶著仆從施施然離去了。
待送走文康公主,沈芙容才恨鐵不成鋼地說她:“你以為她那是跟你商量呢?人家是通知你!趕緊謝恩大家麵上都好看,你拒絕是想怎樣?”
徐複禎有些鬱悶:“我連選擇的權力都沒有麼?”
沈芙容咬牙道:“你真把文康公主當一般人了?她手上有權的!樞密院聽她調度,連聖上都默許,你剛剛哪來的膽子拒絕她?”
徐複禎有苦難言,她能不知道文康公主的實力嗎?正因如此,她才不想跟文康公主有牽扯!
沈芙容看著她那垂頭喪氣的神情,酸溜溜地說道:“我想進都進不去呢。”
出了這事徐複禎也沒了做客的心思,隻推說疲乏要回去。
回去時徐夫人與她同乘馬車,聽說文康公主邀請她進了逸雪閣,笑著告訴她:“前些時候我去給你跟你乾娘合八字的時候,那道長說你有貴人出現,沒想到就是文康公主!”
她雙手作了個揖,喜滋滋道:“改日要回去上個香。”
徐複禎不接她的話,隻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統共見公主不過兩次,公主看上她什麼了?聽說逸雪閣中的女謀都是三省六部的長官之女,她一個寄居侯府的表姑娘能有什麼利用價值?
她和文康公主唯一的聯係就是霍巡,難道是霍巡向公主引薦的?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否決了,她之前想要打探公主府的事都被霍巡輕描淡寫地避開了,他肯定不想她跟公主府有牽扯。
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原因呢?
難道是因為秦蕭?
她想起自己頭一回見到文康公主時,公主因她是秦蕭的未婚妻跟她喝了一杯酒。秦蕭現在負責著蜀中鐵器案,文康公主想要拉攏他也不是不可能。
可如若公主想要借她來拉攏秦蕭,大可在第一次見她時便讓她進逸雪閣,為什麼隔了這麼久才找她呢?
中間間隔的這段時間,她去了兩回金丹堂,見的人都是霍巡。霍巡也說過,他身邊的耳目很多。難道是公主的人發現了她和霍巡的聯係,所以公主的目標其實還是霍巡?
想到這裡,徐複禎心裡咯噔一下,她覺得有必要跟霍巡說一聲。
可回到侯府,她還沒找來順喜,秦蕭的人先把她叫過去了。
徐複禎不想見到秦蕭,隻是一想到逸雪閣的事,她覺得有必要探一下秦蕭的口風。加上她如今有了菱兒,倒不是很畏懼秦蕭了,於是叫上菱兒一同去了他的書房。
進了閒風齋,秦蕭看了一眼徐複禎身後的菱兒,不過他什麼也沒說。
待徐複禎坐下後,他才問道:“今天在郡王府,文康公主也過去了?”
徐複禎點點頭:“她還讓我進了逸雪閣。世子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秦蕭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轉幾瞬,沉吟道:“她這是衝我來的。”
一聽秦蕭這話,徐複禎莫名鬆了口氣:不是衝著霍巡來的就好。
看著徐複禎陡然放鬆的神色,秦蕭眉頭微微一鎖,道:“禎妹妹,朝廷要變天了。萬州的案件牽涉的是整個西川路,如今聖上盯得很緊,這案子在我手上不能出現任何紕漏。”
他的指尖輕叩扶手,雙眸定定地看著她:“這段時間你不要出門,對外就說在家養病。我不信她沈蘊寧敢上門要人。”
他這是要軟禁她?
徐複禎不願意:“你這不是明擺著跟文康公主對著乾麼?”
盛安帝還有兩年多才殯天呢,這個時候得罪文康公主沒有好處。雖然她樂見秦蕭倒黴,可也不想讓整個侯府跟他一起陪葬。
秦蕭不像她一樣知曉後世的事情,更不該主動去得罪文康公主才對。除非……除非他現在已經站在了文康公主和盛安帝的對立麵。
徐複禎想起前世成王奪權後秦蕭在工部平步青雲,而他那個時候已經娶了王今瀾。王今瀾的父親現在是興元府通判,天然跟成王一個陣營。難道這一世沒有王今瀾的介入,秦蕭還是搭上了成王?
那她重生以來的努力算什麼,如果成王還是會奪權,秦蕭還是會平步青雲,難道她還能指望霍巡幫她打擊他的盟友嗎?
徐複禎的手控製不住地顫栗起來。
秦蕭的手輕輕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彆怕。文康公主為難不了我們的。”
徐複禎轉頭看著秦蕭,強忍著把手抽離的衝動,斟字酌句道:“我是覺得,這樣做太傷公主的顏麵了。就算我進了逸雪閣,隻要你不表態,她還能按頭拉攏你不成?”
無論如何,她決不接受被軟禁在侯府。
秦蕭柔聲道:“我是怕她為了要挾我會對你不利……”
“你不就是怕我拖累你嗎?”徐複禎佯怒從他掌中抽出手來。
如果她猜得沒錯,秦蕭不想讓她去公主府就是怕成王猜忌他。
她要是想說服秦蕭就得順著他的利益說話:“我進了逸雪閣對你來講未嘗不是好事。《孫子》有雲,知己知彼者,百戰不殆。公主想從我這裡探聽到你的動向,你難道就不能反過來探聽她的動向?至於誰拉攏到誰,那就各憑本事。”
秦蕭聞言站了起來,眼神卻沒有離開她,一雙鳳目裡交織著驚疑和激賞。他慢慢踱回書桌後麵的官帽椅上坐下,眼神卻仍在她身上打轉:“我有點相信王姑娘的話了。”
“什麼?”徐複禎冷不丁聽他提起王今瀾,有點反應不過來。
秦蕭笑了一下:“禎妹妹,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他重又站起來,緩緩踱步到她麵前,饒有興致地說道:“你跟我生疏了。但是你也變勇敢了。什麼時候的事?”
徐複禎安坐不動,仰頭微眯著眼睛看他:“世子,人都是會變的。你對我也變了,不是嗎?”
菱兒在外頭,她沒那麼畏懼秦蕭了,在可能惹怒他的邊緣小小地釋放自己的不滿。
秦蕭慢慢走到徐複禎身後,雙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感受到她身子瞬間的緊繃,他突然笑了起來。
修長的手指攀到她的下巴上,他俯低身子在她耳邊輕輕道:“禎兒,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未來,我對你的心,天地可鑒。”
所以,娶王今瀾進門跟納她為妾,都是為了和她的未來嗎?
他的吐息就像毒蛇一樣往她耳朵裡鑽,連帶著扣著她下巴的指節都是溫涼的。在徐複禎下一瞬就要把菱兒喊進來的時候,秦蕭忽然鬆開了她,站直了身子。
“就照你說的辦吧。切記在公主府低調行事,有什麼事回來找我,彆一意孤行。”
徐複禎鬆了一口氣。
回到晚棠院,順喜已在外頭候著了。
她看了順喜一眼,忽然改了主意。這事還是先不要跟霍巡說的好,如果文康公主真是衝著秦蕭來的話,她再給霍巡傳信反而是給他添亂了。
她自己也存了私心:如果霍巡真的跟秦蕭是盟友的話,那她就借助公主的力量給自己報仇。
對上順喜的眼睛,徐複禎隨便找了個話題打發他:“你今年多少歲了?”
“十三了。”
“你說你家裡從前是行醫的?現在為人奴仆,會不會不甘心?”
順喜笑嘻嘻道:“隨遇而安嘛。”
徐複禎上下打量他。霍巡什麼實在的好處都沒給就收買了順喜,他可不像隨遇而安的人。
“你的醫術怎麼樣?”
“幫人看看頭疼腦熱還行。再難的就看不了了。”順喜如實回答。
徐複禎笑了一下:“你給霍公子治傷不是治得很好嗎?我的金丹堂有坐堂大夫,送你過去當學徒如何?月銀仍照侯府的份例發。學成出來以後你可以在金丹堂坐診。怎麼樣?”
奴籍是不能執醫的。小姐的意思,是要幫他銷籍,還讓他繼續學醫?
順喜激動得跪下來給她磕頭:“我願意!我願意!順喜以後給小姐做牛做馬……”
徐複禎讓錦英把他拉起來:“這種話留著以後說。”
她又對錦英道:“你去安排這件事。”
“我?”錦英有些詫異。
徐複禎衝她眨眨眼:“金丹堂以後的管事娘子連這點事都辦不好?”
錦英歡天喜地地下去了。
翌日一早,公主府的馬車準時地停在了侯府門口。公主府不讓帶奴仆,她隻能隻身前往。
逸雪閣裡等著她的是什麼?
徐複禎頭往後仰,抵著車廂的靠枕,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不管是什麼,總不會比她前世的處境更艱難。
那就,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