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自半開的萬字格窗欞上吹進來,拂過書案上堆疊的紙張發出細細的沙沙聲。
文康公主的眉眼生得銳利,琥珀色的瞳仁更是如透亮的水晶般,仿佛能看透人心,令一切無所遁形。
徐複禎坦然與這個站在天下權力中心的女人對視。她對文康公主有所求,但她不是無所予,甚至她很自信她所予的是任何人都給不了的東西。
她抗住了那淩人的威壓。
許久,文康公主神色鬆動,正要開口,忽然門外傳來一陣響動。
“……公子,逸雪閣非請勿入!”婢女焦急的聲音傳來,不過短短一句話的時間,人已走到門口。
細竹簾帶起的風挾裹著雪鬆的清冽之氣湧入室內,徐複禎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看見來人——他微微低頭自簾下進來,宛如刀刻般利落分明的側臉,挺拔如鬆的身姿,看清來人的一瞬,滿室光華都亮了三分。
她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
是霍巡進來了。
他身後的婢女瑟瑟發抖道:“殿下,奴婢實在攔不住……”
文康公主擺擺手讓她下去。她眸光微冷,對霍巡的到來也很是意外:“霍介陵,你不知道我有客在此嗎?驚擾了我的客人,你可擔待得起?”
霍巡見了徐複禎卻並無意外之色,仿佛看陌生人一般,目光不過從她臉上掠過一瞬,便自顧地在書案對麵的圈椅上坐下來,慢條斯理道:“公主的人既然能在議事時擅闖桑榆堂,那在下誤入逸雪閣,似乎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吧?”
“你!”文康公主氣結,卻又看到立在一旁的“罪魁禍首”徐複禎,隻覺得麵前兩個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她乾脆對徐複禎道:“徐姑娘,你先下去吧。”
徐複禎不知道霍巡此行何意,又怕文康公主看出他們之間的關係,眼神也不敢往他身上瞟,隻好低著頭退了出去。
周佩筠候在書房外頭,乍見徐複禎出來,尷尬又惱怒地彆過了頭。
徐複禎不以為忤,挨在她身旁坐下。
“周姑娘,”徐複禎開口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你隻是奉命行事,也請你理解我的苦衷。”
周佩筠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她沒想到徐姑娘是來求和的。她要是再揪著徐姑娘設計自己的事不放,難免落了下乘,在自己的主場被人反將一軍,傳出去彆人也隻會笑話她罷了。
何況方才她在書房外頭將徐複禎跟公主的對話聽了個七七八八。她自幼做公主的伴讀,對公主的脾性自然是了如指掌:這個徐姑娘,今後恐怕就是逸雪閣的常客了。
周佩筠亦是生有七竅玲瓏心之人,想通這一層,她立刻放下了先頭的過節,換上了笑臉:“徐姑娘都不計較,我哪還有計較之理。”
她起身朝徐複禎施了一禮,笑道:“公主此刻不得閒,不介意的話我陪著徐姑娘在公主府轉轉吧。”
她這番話說得真誠,徐複禎自然也不再懷疑她有彆的什麼算計。雖然她很好奇霍巡找公主有什麼事,可也知道眼下應當回避,於是便笑著應下,由周佩筠帶著往逸雪閣外走。
經過一道影壁牆外,周佩筠猶豫了一下,還是向她解釋道:“這裡頭進去就是東院,公主平時議事的地方。我們除了東院不能擅入,其他地方可以隨意進出。”
公主府徐複禎統共來過兩回,一回是跟著沈芙容來,一回便是周佩筠的有意引導,竟兩回都闖入了東院。
周佩筠帶著她走出了十數步,她卻忍不住朝東院的方向回望,隻能看到那麵高高的琉璃彩鳳影壁擋住了其後的深深院落。
再往後頭走,滿院的亭榭景致她卻沒興趣看了。
她心中記掛著逸雪閣中的霍巡。
原來公主今日的客人真的是他。
如果當時誤闖桑榆堂的人是她,霍巡肯定不會坐視不管,隻是這樣勢必要拖累他,說不定還會讓公主發現他們之間的關係,以此為把柄來要挾他。
這樣一想,她心中不由後怕起來。
一旁的周佩筠道:“徐姑娘,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差?”
徐複禎搖搖頭,勉強笑道:“許是公主府回廊環繞,我轉得有點暈。”
周佩筠心中腹誹:你連東院回逸雪閣的路都能記住,這麼點路能繞暈你嗎?
好在這個時候一個仆從走了過來:“周小姐,公主傳召徐姑娘。”
兩人連忙回了逸雪閣。
徐複禎進去的時候,霍巡已經離開了。
她心中悵然若失。他來逸雪閣乾什麼?方才在這裡見到她,他好像並不意外。他是為著她的事過來的嗎?
她心中百般疑慮,麵上卻不好表現出來。
文康公主坐在書案後麵,眼中隱含笑意,早已沒有了方才的淩人氣勢。
“徐姑娘。”她微笑著說道,“今日之事就不要讓秦世子了。請你回去以後代我向他表達一下問候。”
“那逸雪閣之事……”當時,公主差點就要答應她了,怎麼現在反而絕口不提了?
文康公主笑了笑,道:“對外,你依然是逸雪閣的人。”
“對內呢?”徐複禎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文康公主露出了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徐姑娘,你的價值還是比不上前朝那些男人啊。不過你也彆灰心,或許哪天本宮看到了你的才能重用你,也未可知。”
徐複禎心裡沉了下去。她以為自己已經拿到了逸雪閣的入場券,卻忘了公主是個政客。政客的眼裡,自然利益為先、權力為先。
她垂下眼眸,長睫蓋住眼中的失望:“複禎知道了。”
公主府的馬車將她送回了侯府。
直到下了馬車,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方才在逸雪閣,她跟霍巡連眼神都沒對上。
見君一麵爭如不見。
她給秦蕭轉達了公主的問候,秦蕭雖然納悶公主的溫和手段,但每日忙於官署政事不及細想。這事便這麼淡淡地過了。
自公主府的虛驚一場後,徐複禎雖想見霍巡一麵,又怕周圍有公主手下之人的窺視,一直忍著沒有聯絡他。霍巡那頭更是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有一次她忍不住想叫順喜過來,卻被錦英告知順喜早去了金丹堂。
這般一折騰,她倒熄了打聽霍巡消息的心思。反正再過幾日便到了月底,李俊會進府回話,到時再找他打聽好了。
過了小雪,寒氣驟然籠罩了京城,晴冷也變成了陰冷,絮絮地下了好幾日雪。
水嵐很高興:“下雪了,西壽山的臘梅就要開了。小姐該遣人去折梅回來插瓶了!”
菱兒卻有些憂慮:“去年直到臘月都沒有下雪,淮水以北鬨了大半年饑荒。如今十月沒過完又下了這麼重的雪,好多人都要捱不過這個冬天了。”
徐複禎聞言有些赧然。她從前喜愛冰雪之姿,以賞雪為至雅,雖然畏寒卻最愛雪天。經曆前世彌留那一遭苦難後才知道雨雪天氣最是摧人性命,如今再聽菱兒這番話心中便特彆不是滋味。
是以當徐夫人帶府裡女眷到西壽山賞梅的時候她推拒了,從前不知道便也罷了;如今聽菱兒講了淮北饑荒的事,再叫她捧著鎏金手爐穿著狐毛裘衣去賞雪,心中便分外彆扭。
徐夫人隻當她是冬日犯懶,也不勉強,帶著其他女眷出了門。
她們前腳一走,沈芙容竟帶著常氏的嫁妝單子登門拜訪了。
徐複禎沒想到她辦事這麼快。沈芙容道:“自你回去以後,我想著這個事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這徐家實在是欺人太甚,我嫌給我娘傳信太慢,直接寫信去外祖家要來的單子。”
徐複禎沒想到沈芙容對她的事這麼上心,心下頗為感動,請她進燒了地龍的晚棠院翻看她娘親的嫁妝。徐複禎自認見過世麵,可看到她娘親的嫁妝仍不免嘖嘖稱奇:
且不論那些各式服裝首飾、藥品香料、擺件家俱等損耗用具,光是宅院商鋪,在撫州便有五十餘處,在潤州有四十餘處,在京城有二十餘處;田莊在三地加起來有數百頃。
沈芙容告訴徐複禎,常家在前朝便是豪商巨賈,本朝建立以後,常氏得了從龍之功,身份搖身一變成了士族,更是江南商路牢牢扼在了手裡。常家如今的嫡支讀書出仕,還有不少旁支管著各地商會。常家長房的女兒出嫁,那排場向來是闊綽得不得了的。
說到這裡沈芙容有些得意,她母親的嫁妝比徐複禎母親的還要多。畢竟她母親是外祖的長女,嫁的又是宗室。不過看表妹這麼可憐,亡母的嫁妝還被族人侵吞,她還是壓下了炫耀的心思。
她勸徐複禎:“那些布匹衣裝、妝奩首飾,指定是要不回來的了,你就當喂了狗吧。好在那些田莊鋪子有契書在,他們抵賴不得的。”
徐複禎沉吟道:“京城那些我姑母管著,她不會昧了我的;潤州的也好辦,撫州離潤州那麼遠,隻要地契文書交了出來,我們請外祖家撥些人管著就是;隻是撫州的難辦。徐家人在撫州經營了那麼多年,就算我們接了手,上哪去找那麼多人給管著這些產業?”
沈芙容道:“我看你得親自回一趟撫州。叫上你姑母帶你一塊回去,拿上常家給的嫁妝單子,樁樁件件理出來。你找不到人管,你姑母自然找得到。”
徐複禎扶額:“哪有那麼簡單。我姑母未必讚同我這麼做。”
且不說姑母管著秦家一大家子,哪有空陪她回撫州?就算姑母有空也未必願意呢。若不是前世經曆了徐家人的涼薄,隻怕她現在也沒有勇氣跟自家族人撕破臉皮。
“文的來不了,那就用武的!”沈芙容靈機一動,“沈珺不是號稱有一支鐵騎嗎?借他的鐵騎給你,不信徐家人不服軟。”
徐複禎哭笑不得。
不過,沈芙容的話不無道理:她想拿回母親的遺產,確實得親自回一趟撫州。
而且,要出其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