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定七年,九年前,展府簷頂處;秋意正濃,紅楓展顏,似是流火墜於塵世間,令人神往卻蹤跡難尋。
殷思初入殿前司,正隨行穎王在旁暗暗相護,無聊至極。
忽見簷間一抹盛紅隨風而過,殷思迅速執箭於手,弓弦緊繃,氣力於雙臂間凝聚;目隨所動之人,猛然鬆手箭矢破風,弧線清晰可見。
叮———
箭頭輕碰金屬的聲響,看來是脫靶了。
頃刻間頸間卻一陣冷意,待殷思反應過來,一柄短刀正抵於脖頸處。
“在彆人家裡用箭,你好沒規矩。”,短刀的主人開口道,音色稚嫩,語氣卻是沉穩冷調的。
殷思輕笑道:“在屋頂亂跑,你的規矩呢?”
“這是我家,我想怎麼跑,就怎麼跑。”,展顏辰道。
“展小姐功夫不錯。”
聽到誇讚,展顏辰微微一頓,正欲收回仍抵在殷思頸間的利刃,無意間注意到刃下一點紅,是朱砂痣。
不是血,卻也是紅色的,很特彆。
回神後竟破天荒得說出了好話:“你的箭術也不錯。”
“多謝。”
“你喜歡紅楓嗎?”,展顏辰問道。
殷思卻疑惑,「這是何意。」,他未來得及回應,眼前楓紅,已然消失不見。
離開時殷思收回射偏的箭矢,正直直紮在勢頭最盛的那顆紅楓枝乾上。
箭矢之上,卻留有一串紅楓葉編成的,頸飾嗎。
葉間輕蘸朱砂,隨風瑟瑟,卻穩穩纏在箭矢上。
楓染千紅勝血,血墨滴落,落在心裡,隻留不儘漣漪;注定灰白無味的一生,此刻於楓林間,被渲染出無儘絢爛。
殷思低頭輕笑,眸間閃動,自言道:“怪不得問我是否喜歡紅楓……確實喜歡。”
風卷紅楓,驚鳥後,秋聲漸亂。
......
心亦亂。
“展顏辰。”
巫辰見殷思直指自己真實身份,也無意再裝,索性毫無反駁,隻聽他繼續說下去。
“當眾殺人,你不要命了?”
“私藏罪臣之後,你也不要命了嗎?”,巫辰反問道。
言必還是盯著殷思看,九年了,竟未看出什麼變化,定是遊手好閒享受度日慣了。
“......能彆這麼看著我嗎。”,殷思小聲道,而後麵上浮起薄紅。
巫辰確認,這個人看不得,多看幾眼對話便無法再進行下去了,隨之移開視線俯身撿起一片落楓,隻是仔細地看著。
殷思深吸一氣倒說起了正事:“展家的事,有什麼想法?”
“有人冒充展顏欽殺人。”,展顏辰開門見山道,也不再抬頭看殷思,隻是自顧自蹲在地上擺弄著樹葉。
獻都中,定有人於暗中謀劃著,身份不詳、目的不詳,當年未理清的事太多,要問當事人,一時間也無法說清,需得從頭查起。
“你怎知是冒充?”
“猜的。”
“......”,殷思被堵得無言。
殷思看著正低著頭在地上尋覓著什麼的巫辰,繼續追問:“所以,縉華堂的毒,是假的?”
“毒是真的。我想再放出更多展家毒的製法,能找到真的展顏欽。”
“引他出來?不會害死他?”,說著殷思跟著巫辰蹲下,好奇她真的在找著什麼,還是不耐煩了。
“他若真能活到現在,便是死不了。”,巫辰冷冷道,也沒再有眼神交流。
“若冷夫人被刺殺一事,是有人刻意而為,有幾成概率是想尋你呢?”
“尋吧。”,巫辰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而後又淡淡補充道:“我也在尋他呢。”,隨後目光鎖定於兩枚楓葉,拿起來細細端詳著。
“一旬,展家毒遍布都城。”,殷思依舊不知巫辰在做些什麼,隻得輕輕撿起目光所及處最紅的那片,拂去塵土。
“嗯,你小心點兒吧。”
殷思疑惑道:“什麼?”
“毒被散播,最先死的應是礙眼的人,高門世家當然死得最快。其他無用之人,從未被看到過,倒是安全得很。”,巫辰拿著兩枚葉片仔細端詳著,似是在對比它們的樣子。
殷思卻道:“反正已是中過毒,再多幾種,區彆應是不大。”
“哦,你還記著,我當你的毒已解了。”
“沒解,所以來找你要解藥了。”殷思將葉片倒換至右手,輕輕摩挲,試圖牢牢抓住如血染版的紅楓,後又道:“解藥呢?”
巫辰卻笑道:“想要解藥,還需聽話。你什麼都不說,如何讓我信任。”,隨後站起身來,低頭看向殷思,遞出其中一枚紅楓。
殷思疑惑,不知對麵人是為何意。
“拿著,這個最紅。”,說罷,巫辰小心收起另一枚楓葉。
殷思接過,隻道:“多謝。”
巫辰轉身正欲離開。
“等等。”,卻被殷思叫住。
“縉華堂的事,我會徹查。過幾日回洛川,我叫其他弟子問話探探實情,一起嗎?”
巫辰回身隻道:“不必了,她們什麼都不知道。”
“嗯。”,殷思站起身,準備再次看著眼前人離開視線,不料巫辰卻停下腳步。
“殷思。”
“怎麼了?”
“陳湘娩的事,你早知道,對嗎?”
“嗯。”,殷思如實答道。
“你就是這樣的人嗎?”
“嗯。”,殷思沒有辯駁,他無比清楚,長姐當年遭暗算被傷,大多是因自己的多言;所以,於獻都,於朝堂中,與虎謀皮時,看到了便是看到了,可再當無事發生。若是說出來,隻得承受一切後果,長姐不可再有事了。
巫辰沒再看他,隻是遠遠地望向獻都主城的方向,當真是個,可怕的地方。
殷思亦是無言。
巫辰回過神卻又問:“我殺了皇室親信,幫我,不怕被牽連?”
“……”,殷思沒有回答,許是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要做這些;細細想來,也未做什麼,多年來自己已是廢人一個,又能做什麼呢。
“展顏......”,殷思想叫出她的名字。
卻被打斷道:“我叫巫辰。”
“好。”,曾經漫漫秋光中,無數次思念過的,難以置信般,竟正於手中。
卻不忍,或是無能,將它穩穩抓住。
儘管如此,也想再次靠近。
......
“啊啊啊啊啊!阿辰!!!!!!!”,仙寧突然出現,死死抓住巫辰後躲到她身後看著眼前的殷思。
巫辰道:“怎麼了。”
“太可怕了!這個人!!!比你還要奇怪!!!!!”,仙寧大喊著,仿佛看到了什麼令人極其可怖的怪物。
殷思卻滿臉疑惑,巫辰其實也疑惑。
“在下欽天監新任首領官主簿,殷思,見過仙寧大人。”,殷思反應片刻後俯首道。
“......”
“完了!他還是同我們一起的!全完了!!!!!”,又是一陣大喊大叫,滿臉悲傷痛苦。
殷思卻未有大反應,已然恭敬道:“大人,我為何奇怪?”
“你不知道嗎?你有無數命格,交錯混亂,有違天道!哎呀,不能說了不能說了,真是罪過......”
仙寧又道:“嗚嗚嗚嗚阿辰,如果哪天我要被這個人害死了,你要救我啊!”
巫辰總是拿仙寧沒有辦法,隻得道:“好。”
“還是阿辰好!嗚嗚嗚嗚嗚......快走快走,要開飯了!”,說罷仙寧便一路抱著巫辰後腰小跑著離開。
隻留殷思於楓中淩亂,“無數命格......這是何意。”
......
戌時,欽天監主殿內。
殷思進入主殿,進屋半天,卻隻見仙寧臉上正蓋著本星象冊子躺在案旁,隻得試探道:“大人。”
“哎呀,你嚇死我了!你這個人真是可怕!”,仙寧立刻坐起身來,冊子掉落在地也顧不得去撿。
“抱歉抱歉,我是想來請教大人,我的命格如何奇怪,還請大人稍加指點。”
仙寧麵露喜色,像是發現了什麼珍寶,興奮道:“你相信我說的話?”
“當然相信,深信不疑。”,殷思肯定道,語氣認真。
“你有品位!唉,真是可惜,阿辰就不像你這般有品位了。嗚嗚......若是能換換就好了,她這般有意思卻不信我的話,造化弄人呀!”,仙寧眼神發光,能找到信她的人 ,實屬不易的,上一個如此認可她的,還是當今聖上,如此,自然如獲珍寶。
“她如何有意思了?”,殷思追問道,滿是好奇。
“你知道嗎?我懷疑她是個男人!對了,你叫殷思是吧,那我叫你小思好了!”
“大人,男人是指......”
仙寧立刻打斷道,輕咳一聲,正式又認真道:“嗯!你人挺不錯的,夠有禮貌,稍稍沒那麼可怕了!”
“大人,她......”
仙寧再次搶話:“來來來,你幫我個忙!”,說罷直接拉殷思出了主殿。
......
“大人,你這是來做什麼?”,殷思卻被拉倒巫辰屋外。
“噓,彆說話。”
仙寧啞著聲小聲道:“小思,幫我看看阿辰是不是個男人。”
“???不是......這......”,殷思被嚇到,一瞬隻覺驚惶無措,發出響動。
“誰?”,聞聲後一柄小刀已牢牢紮入窗框邊。
“糟了!先溜了!!!”,說罷仙寧已然逃得沒影。
“喂......”,殷思無奈。
巫辰開門,開啟的一瞬,隻感水汽蔓延撲麵而來,驀染羞紅直至耳根,忙以手遮麵,星子直墜幽湖,心中漣漪肆起。
“你聽我解釋!我不是故意......”,周遭空氣似是凝結,停止流動,連說話也微微顫抖。
“讓開。”,巫辰卻未回應,一切對她來說似是無所謂的。
多餘的心情,憤怒、羞怯,全然沒有。
隻留殷思一人,在亂。
巫辰伸手將殷思推到一邊,雖未接觸至任何皮膚,卻可感她手上水珠仍未乾;水汽絲絲縷縷,更如輕紗籠塵,暗暗忸怩不安。
......
“你在......做什麼......”,殷思小聲問道。
“沐浴,你瞎嗎?”
聽巫辰動作,應是在拔出窗框上的刀,隨後,穿衣。
殷思隻得繼續解釋道:“我說現在……我不是故意......”
“你捂著臉做什麼?”
“啊......嗯......不用捂著了嗎?你穿好了嗎?”
“嗯。”
殷思放下掩麵的左臂,看清眼前的人又立刻捂住。
“你怎麼穿......穿這麼少......”
巫辰隻覺疑惑。
殷思因右手難以使上力氣,隻得邊以手肘衣衫掩麵邊拽下自己的外搭,輕輕搭在對麵人身上,狼狽極了。
“天冷,多穿點兒,多穿點兒......”
“仙寧告訴你我是男人嗎?”,巫辰直接問道。
“......”,不知如何回答。
“小孩子說的話,你信了?”
殷思猶豫片刻,道:“不知為何,她的話,總是讓人......很想相信。”
“你覺得我是男人?”
“呃.....沒有,我不是這個意.....”
話未說完,巫辰打斷道:“我從不信命。”
“那你,可信我?”,殷思試探。
“你有秘密,如何信得?”,巫辰轉身,收起方才窗框上的小刀。
殷思開門見山:“你認得東方羽靈嗎?世家東方氏之後,當年她父親東方賜,曾是東宮太傅。”
“所以,她應是認得你兄長。”,又補充道。
巫辰並未說話,而是將殷思的外搭還到他手上,後又穿起自己的外衫,她仍是穿不慣紅色的。
“也是她告訴我,展家毒,和你,在縉華堂。”
“為何展家毒出現在縉華堂,我就一定會在縉華堂?”,巫辰看向殷思,神情難以琢磨。
“確實頗為奇怪,不過,東方羽靈所在的繼華堂是如今大蒼最大的情報組織,許在多處都有線人。”
巫辰卻道:“為何你不知我在縉華堂?那兒不是你的地盤嗎?”
“......”,殷思心虛得無法回應。
巫辰見他無法回應,淺笑著,卻直擊對麵人的痛楚:“這些年,你在做什麼呢?許多事雖說與殷家無關,殷家也可以隨時置身事外。你,在混吃等死嗎?”
“我,不過是個廢人罷了。”,殷思無奈苦笑,這是事實無法辯駁。
巫辰看向殷思,隨著他的目光看向某處,隨之靠近,雖早早注意到殷思從未用右手有過動作,卻不想問;隻是試探著碰他,殷思躲開了。
“無事,我就是想混吃等死。當個紈絝花天酒地,委實不錯。”
“那你日後便沒有機會花天酒地了,我需要你幫我。”
殷思笑道:“幫你做事,什麼好處?”
“可以晚點兒殺你。”,巫辰卻是冷冷道。
殷思直言:“那便不用說的那麼好聽,你我非親非故,不過是互相利用。”
“你知道就好。”
“嗯。”,殷思說著拂過手中外搭,有才沾染上的水汽。
“我想見東方羽靈。”
“這個不難,日後的重陽宴就開在東方家,我們也是要隨仙寧同去的,自然能見到她。”
巫辰問道:“宮宴開在東方家?”
“當今皇後是東方羽靈的親姑母,國母壽辰與重陽節同天,便為帝後家宴。”,殷思解釋道。
“你們,很熟嗎?”,巫辰試探問道。
“不熟。”
“那她為何會告訴你,我的消息?”
“不過看我有利用價值罷了,殷思的命雖不值錢,但殷家後人的頭銜,還算值錢。”,殷思卻並未說出東方羽靈手中舊手記的事,東方羽靈的站隊不明,一切也都有待查明。
“殷思,你甘安於此嗎?”,巫辰突然問道,語氣鄭重認真。
殷思卻自嘲笑道:“不甘,又能如何?”
“真相,我要查清;阻礙之人,我要殺乾淨。”
“那時,再無不甘。”
“想如何。都、無、礙。”
殷思隻道:“好。”
同盟應是達成,其餘,還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