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淑樓中氣息靡靡,微光透過雕花窗欞照進杯盞,稍稍晃動,光的界限便不再分明。
無聊透了,隻好坐著發呆。
“公子,私席裡邊兒那幾位吵著今兒要賭投壺!瞧著他們也就中不過半數,我壓了您全中!公子有興致嗎?”
“不玩兒。”,殷思心不在焉得回答著。
殷思拿起右手邊的杯盞,雖不是什麼金銀玉器,但還是有些分量的。
右手止不住得發抖,手指輕輕摩挲杯身處的精雕紋路,想要將它緊緊捏住,卻怎麼也使不上力。
“哎呀公子,彆讓咱白白輸了半抽屜首飾給珞綿那丫頭!您要不就來那麼兩……”
“你知道的,我向來不喜玩兒這費勁兒的遊戲,坐下喝兩杯。”
殷思隻知,投壺是用箭的,自己從前最喜箭,隻一展露箭術,便能聽到長姐的誇讚,可現在卻很討厭。幾年前右手筋脈全斷,拿不起酒杯,更無法挽弓用箭。
“公子,這投壺真不費勁兒!輕輕一投能老遠去了,不過十箭的事兒!咱都賭您贏啦,您看……”,樓裡的姑娘不知情,還在全力攛掇。
“我沒勁兒投,你,滾遠點兒。”
“公子……”
“滾。”
“是,是是……”,挨了氣,趕忙跑開了。
珞綿此時進屋傳話:“公子,外頭方姑娘要見您。”
“我不認得什麼方姑娘,叫她也滾。”,殷思才生了氣,自然也遷怒了不知是哪位的方姑娘。
“這……”
橙矜進屋在殷思耳邊小聲遞了話:“公子,穎王殿下那邊......”
“殷公子,繼華堂輔領官東方羽靈求見,能否賞個臉呢?”來人身穿淡藍綢緞長裙,領口及袖口處皆用白色狐毛,更添雍容華貴之氣,是世家貴族的穿著。
殷思對橙矜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是。”
“原是東方大小姐,好響的名頭,當真嚇著我了,我怎麼敢見的?告辭了。”
“殷公子說笑了,不過是個東方氏旁係,虛名而已,今日運氣好碰見殷公子,倒也是有緣。”,說著走進屋內的珠簾後坐下,倒也奇怪,名門大小姐出門,一個侍從都未帶著。
“外頭天冷,殷公子的馬凍得厲害我瞧著心疼,已叫人帶去暖閣那兒了。”
東方羽靈在珠簾後雖看不清神態表情,但聽語氣應是正貼心得笑著。
“哈哈哈......當真好運氣,怎的東方大小姐頭回逛醒淑樓就能碰見我了?這裡頭的緣,確實妙。”
殷思問向在一旁的珞綿:“你說對不對?”
“啊?公子……這……”,珞綿被問住,一時間不知所措起來。
老鴇喊姑娘離開:“珞綿,杵在這兒做什麼呢?添了茶趕緊下去。”
“是是。”
“二位,請。”
“客氣了珞姑娘。”,東方羽靈端莊得淺淺微笑,漣漪輕泛,寧靜且優雅。
“哪裡的話,小姐慢用。”
“……”
半晌過後,兩人都未說過話,殷思也隻是坐著喝茶。東方家的大小姐,當真不願多有交集,此次更是來者不善。
東方羽靈先打破安靜:“殷公子那麼貪杯麼?隻喝茶不說話的?”
“找我什麼事?”,殷思開門見山道。
“有事相求。”
殷思不由得低頭一笑,或是自嘲或是笑這笨拙的理由,一介紈絝,能幫上什麼忙的。“稀奇。東方大人有什麼事兒能求到我頭上來了?”
“想請你幫我找個人,縉華堂裡的。”
“.....我向來不管正事兒的,愛莫能助,告辭。”
“且聽我說完,我不會平白無故還空手找你幫忙。”
“嗯!有的交易?字畫還是墨寶?不過我最近倒是不缺這些的。嘖,美人的話倒是可以考慮……”,殷思熟練得以風流之名搪塞著。
東方羽靈聽後突然拿著茶杯用力敲擊桌子,再道:“抱歉,手抖了。”
“幫你,什麼好處?”
“我……”
“哎呦,彆彆彆。我可對你不感興趣,這如今全大蒼上上下下也沒幾個人敢跟你多說兩句了,我當真是惹……”
東方羽靈直接打斷道:“展顏辰。”
“……”,殷思身形頓住,眉間緊蹙,錯愕。
“殷公子認得?”
“我聽聞展顏辰的消息,人在縉華堂。”
“……”,多年未聽過的名字,也是所有大蒼人都不願提及的展家相關,仿若魂魄離身,一時動彈不得。
“還是不願意幫嗎?那日我見著殷公子的書畫,紅楓纏花生動非凡,倒像是支,步搖嗎?”
“……”
殷思心道:「那日闖進醒淑樓討人的,原是東方羽靈。」,對她的印象,稍有改觀。
東方羽靈走出珠簾,拿出一本舊書,像是手記,輕輕翻開其中一頁。
“殷公子請看,是我認錯了麼?”
書頁上竟畫著展顏辰的紅楓步搖,這步搖,殷思最是熟悉,是幾年間繪過無數遍的。
“哪兒來的?”,殷思伸手欲拿過舊書。
“抱歉,不能給你。”
“什麼時候的消息?”
“半個時辰前……啊……和殷公子說話耽誤了些功夫,應是一個時辰前了。”
東方羽靈湊近又道:“縉華堂,有展家毒。展顏辰,也在。”
“有病,你不早說,來人,備馬!”
“殷公子可是欠我個人情?”,又是淺淺的,難以琢磨的笑。
殷思以白眼回應,並未說話。
“那來日再見,我與殷公子會是仇人嗎?”
“哈.....我求之不得。”
縉華堂,出岔子了。
醒淑樓院前處,殷思袍角輕甩,利落地翻身上馬,一氣嗬成,正欲離開。
“公子,下回什麼時候再過來瞧我呢?”,橙矜追到樓下詢問。
“這月便不來了。我想聽你彈的......《萬宿喧齊》,練一練吧。走了!”
“是,公子一路平安。”
“公子慢走!”
烏發隨風揚起,一襲紅衣衣袂翩翩,腰背微微後仰,不羈如風,漸漸遠去。
......
縉華堂禦前近衛總選,如期而至。
“陳首輔官。”,來人是獻都監察禦史之子李鶩,算得上是沒落宗親,獻都出名的第二大紈絝子弟,第一是便是殷思。
“李四公子今日怎麼來了。”,陳湘娩回應道,語氣不耐煩。
“想著今兒縉華堂禦前近衛總選,我來湊個熱鬨,不巧殷兄沒得空,便隻有我來了。”
陳湘娩言語嘲諷不懈道:“哦,殷公子忙著做什麼呢?我當你們兩個都應忙著逛花樓呢。”
“哈哈哈您說笑了,這花樓的姑娘嬌軟無依,怎麼比得了您這縉華堂出來的會打架的。方才打眼看過去,多是身手不凡又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還想著有機會向您討了幾個做貼身近衛呢。”
“縉華堂出來的多是進宮禦前辦差,淺說也是走在王侯將相世家貴族身邊兒的。瞧著四公子,還年輕了點兒,也不夠格了點兒。”
“學成能尋個好主子,倒也是造化。但若是當慣了高門貴犬,忘了自己本是個奴才......”
“你!”
“嘶......莫怪莫怪。才忘了陳首輔官從前也是跟著皇後娘娘身邊兒當差了......我們小輩的話,您彆放心上。”
李鶩家族李氏一脈雖被稱是旁係宗親,監察禦史李鬱野卻是與當今聖上沾親帶故的新貴,陳湘娩惹不起。
“左鋒。”
“在,輔官大人有什麼吩咐?”
“叫人去把場內的木質刀劍收了,換成真的,鋒利的。”
“這……這幫姑娘年紀還小,手上輕重都是沒把門兒的,若是被真刀真劍所傷……”
陳湘娩打斷道:“不用真的,怎麼看出真本事來,換。”
“是……”
手下侍從將武器重新放置至場內,待總選正式開始,場上弟子皆箭步衝向武器台,作為場上眾人皆知的佼佼者,巫辰自然會被針對。
巫辰一襲黑衣,儘顯凜冽之氣,雖僅拿到短刀,但對她來說還算趁手。
劍刃來襲,霎時間刀光劍影,巫辰手中短刀寒光一閃,身形如電,硬生生將淩厲的進攻擋了回去,短刀與長劍相擊,星火四起。
巫辰步伐輕移,短刀在手中挽出幾個刀花,在來人的長劍襲來的瞬間,短刀猛地向上一抬,精準地抵住了劍尖,雙臂微微顫抖卻也穩穩地阻擋住了數次洶洶來勢。
與此同時,場內出現暗器毒針,出針速度極快,巫辰用短刃阻擋,步伐也被壓製住,漸漸落了下鋒。
眾人議論紛紛:“看,又是用毒的,當真勝之不武。”
“暗衛藏於暗處,光明正大得打什麼?要不是閔國侯當年是被暗器所傷導致殘廢,才不會把縉華堂的暗器禁了。”
“說什麼呢!這話是能亂說的。”
“誰亂說了,殷家的打法就是保守了,兵不厭詐!到了戰場上,誰會將個仁義道德?不然也不會愈漸衰敗,還不是......”
左鋒厲聲嗬斥道:“嚼什麼口舌,你有水平,這仗換你來打?”
眾人止言俯首道:“左鋒大人。”
......
“唉......這幾個小姑娘都傷這麼重了,還不叫停帶下去?”,李鶩在旁不忍道。
“弱肉強食,人各有命,若輸了便是無用。”
“這......年紀都那麼小。”
陳湘娩冷哼,“四公子這會兒倒可憐上了,不過是些無門孤女,這幾條賤命,根本不值錢。”
“姑娘受傷,我最是看不得了!隨我過來。”,李鶩終還是坐不住,帶侍從進場。
“是,公子。”
“多管閒事的東西。”
“停一下停一下!”,李鶩進場喊到。
“停!”
“借過.....”
“唉,抱歉抱歉。”,李鶩快步走向場內幾個受傷較重的姑娘,行動間似乎撞到了人。
巫辰才遭重重一擊,麵龐上浮現出紅腫的印子,嘴角也溢出血絲,額角被打破,鮮血順著臉頰緩緩流下,隻得強忍痛楚。
李鶩忙走向正在地上掙紮的巫辰,“來,你也下來。”,順勢便要拉巫辰下場。
“不必。”,說罷甩開李鶩的手。
李鶩無奈離開,總選繼續。
巫辰終得空喘息,艱難起身後猛地向前衝去,雙足交替間仿若旋風,短刃在她手中上下翻飛。眨眼間便欺身到對手跟前,寒光在對手眼前劃過,速度令人難以察覺捕捉。
染血的朱唇緊抿,眼中辰光亦是如炬,巫辰手中短刃瞬時浴火成焰。她突然發動攻擊,刀光如雨點般刺向對手,順利逼退周身對手,身體輕旋之間墨色衣袂飛揚,順勢將內力灌入刀刃,刀刃崩裂四散,眾人為躲避紛紛被逼至總選場外。
“首勝,巫辰!”
“右鋒,傳令下去,所有人繼續,包括本輪首勝。”,陳湘娩突然道。
“是。”
“今日入選勝負已分,怎麼還……”,左鋒陸嶼川道,但卻已然無用。
惡戰繼續。
總選場邊出現暴動,有人突然倒地不起,麵色如死灰一般,雙唇烏紫,是中毒的跡象;其臉龐像是被一層陰霾籠罩,青黑的色澤從嘴角蔓延開來,仔細一看便是蘇子酥。
“死人了?”
“沒有吧,許是受傷暈過去了。”
“沒有!是真的死人了!吐血了......”
隻見蘇子酥身體癱軟地躺在地上,四肢微微抽搐著。手指緊緊地摳著地麵,仿佛想要抓住什麼來抵禦那洶湧而來的死亡,身體蜷縮成一團,生命於侵蝕下漸漸消逝。
巫辰錯愕愣住,難以置信,卻完全來不及湧現情緒;此時見狀隻覺不適,往日被夢魘籠罩的恐懼再次出現。
“是子酥!中毒死了!”
“還是展家毒!”
總選場內外一陣騷動。
“展家毒?莫不是.......莫不是,前些日子所傳的......展顏......”
巫辰倍感耳內鳴聲乍起,仿若萬千蜂蟻齊入,嚶嚶嗡嗡不絕於耳,與此同時,頭目暈眩,仿若置身漩渦之中,天地旋轉,腳步虛浮,幾欲傾倒。
陳湘娩走至場邊,看著已死的蘇子酥輕蔑道:“沒用的東西。”
竟是同夢魘中一樣的聲音......
嗡——————————————
“沒用的東西!沒用的東西!沒用的東西!沒用的東西.......”
“沒用的東西.......”
......
巫辰忽而聞到奇怪的氣息,再難以控製精神,夢癔症發作,竟將陳湘娩認作夢魘惡獸,向其發起進攻;她手持凜冽利刃,身形一閃,利刃沒入那人脖頸,鮮血噴湧而出。
又是一劍封喉。
巫辰出手極快,在場所有人都未來得及做任何反應,陳湘娩已直直倒下。
“大人!”
“啊.......首輔官大人!”
“快去看看,看看大人怎麼樣了?”
“右鋒大人,首輔官......已經沒氣了。”
巫辰懈力行動放緩,被按在地上不能動彈,身上的劇痛之感湧現,意識逐漸清醒過來。
右鋒怒道:“來人,把這瘋子關進敬過司去,嚴刑審問何人指使,若是再發瘋,直接殺了。”
“是,大人。”
“這……”
右鋒林央直接打斷:“你有異議嗎?左鋒。”
巫辰被侍從帶走,一柄短刀從她身上掉下來。
殷家隨行小廝立刻道:“且慢且慢!這刀看著眼熟!”
“這不是殷公子的刀嘛!初鳴快來瞧一眼。”小廝拉來另一人,正是昨日在普芹院賣刀鞘的初鳴。
“這把刀怎麼和公子做刀……一樣?”,說完又仔細看了一眼巫辰,“誒?這不是那日來問價錢的姑娘……”。此話一出,後悔已然來不及,當眾刺殺縉華堂首輔官的刺客若是與殷公子牽扯上關係,怕是會被牽連。
“什麼刀鞘?你說清楚。”
“啊……沒有沒有……”
初鳴隻好矢口否認道:“不認得!這刀不是我家公子的!”
“豈容得你胡言,方才還說認得這刀且和殷公子做的一樣!”
“我看看,我看看!殷兄的東西,我最是熟悉了。”,李鶩擠進人群裡來。
“還給我!”,此時巫辰清醒,便直接大喊要回自己最重要的刀,這刀也是家人留下的,唯一念想。
侍從怒斥:“閉嘴,找死嗎?”
李鶩拿起刀仔細端詳:“這刀……紋樣做工分明比殷兄做的刀鞘更細致精美,用料也是最上好的,重量倒是差不多。嗯……倒像是,殷兄是照著這把好刀做了那一堆破刀。”
“公子您怎的這麼說話?說我家公子做的是破刀!”
“唉.....我沒彆的意思,隻是實話實說罷了。這姑娘,看著不一般,未聽過殷兄提到有紅顏知己在縉華堂呢……”
眾人聽到此番話,麵上表情皆是不自然起來。
巫辰的聲音已然沙啞不清:“還我!”
“我去……還能叫。”
“把她嘴捂上!”
“是。”
“誒誒,彆那麼殘暴,我來問她。”,李鶩蹲下身。
“這麼要緊這刀,有什麼特彆的意義嗎?”
“我的……還給我……”,巫辰此時的已是重傷,痛楚到達極點,再難忍受,身體雖被控製住無法動彈,卻依舊儘力用手抓向短刀的方向,砂地浸血,細石間發出細小的沙沙聲。
“但你要先說清,你與殷思的關係,你若是他的什麼知己啊、情人啊哪怕是普通朋友呢……不光命能保住,這刀,更會原封不動還給你。”
右鋒林央反駁道:“李公子,您少與她費口舌,縉華堂的人都是自小受訓的,也從未出過這扇門,上哪兒認得殷公子。”
“嘖,那縉華堂不也是殷兄的地兒嘛?他是堂主。在這兒見過誰,去過哪兒,會和你報備嗎右鋒大人。”
“若是錯傷什麼重要的人得罪了你們殷公子,誰擔得起?”
“那敢問,她當眾刺殺首輔官,何人派來的我們全然不知。若是皇後娘娘追責,李公子您擔得起嗎?”
李鶩無奈,語氣輕鬆,所言卻令眾人膽寒:“那更是不能殺了!你怎麼聽不懂話呢?看她傷的這個樣子動刑還能活嗎?這幕後主使還未問出來,她又手拿殷公子的信物。說到底,陳首輔官雖在殷家的縉華堂當職,卻是皇後娘娘親信。僅憑這刀,便能指向是受殷思、受殷家指使殺人!你們,各個都是殷家的人,若陛下問責起公子和侯爺,你們全都不想活了嗎?”
“這……”
又繼續補充道:“所以,她與殷兄我們便暫且認作知己了!你們縉華堂主子的女人,不能殺,不能動刑,先好生看著,等殷兄回來,自有定奪。陳輔官的死因,要我看能壓一時是一時,若鬨大,本公子倒是能全身而退,你們,是一個都跑不了呢。”
“誒……她好像……好像暈過去了……還是,死了?”
“快看看,彆叫她死了!”
“大人,還有氣。”
眾人不禁鬆下一口氣。
“帶到敬過司去,必先交代是殷公子的舊識,不可殺、不可動刑,請大夫給她醫到能活。若是刑部那傳信兒要人,通通不給。”
“是。”
“趕緊進都,快請殷公子回來。說有要事,記得莫要驚動侯爺,隻叫公子來就好。”
“是,左鋒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