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不清楚他們之間的糾葛,但在殺手組織這些年,我見過太多人因微不足道的緣由雇凶殺人。
有時隻是一句無心之語,招致他人怨恨;有時為了一點蠅頭小利,遭人伺機報複;更有甚者,隻因情愛受挫,便舉刀揮向“所愛”之人。
看過了太多黑暗,我向來喜歡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人心。
桑瑱無力地靠在椅背上,麵色蒼白如紙,“我不知該從何說起,因為許多事與上一輩有關。”
許久之後,他終於組織好語言,娓娓道來。
“我父親上麵還有一個兄長,也就是你們所熟知的護國大將軍——桑清梧。作為桑家長子,他本當肩負起繼承家族“醫道世家”的重任,守護祖上百年來傳承的榮譽。”
“但他自幼不愛文墨,隻喜舞刀弄槍,這讓對他寄予厚望的祖父十分惱火,於是對他的管教愈發嚴格,年幼的大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倍感壓抑,痛苦不堪。”
“十四五歲時,他與祖父大吵一架,當天夜裡便離家出走,投軍從戎。祖父得知此事,大為震怒,多年心血付諸東流,一氣之下,便將大伯從族譜中除名。”
這與桑桑之前的說法如出一轍。
“大伯不在,祖父開始全力培養我父親。父親比大伯小五歲,兩人在家時兄友弟恭,手足情深,關係十分要好。大伯離家後,儘管祖父嚴禁任何人與他聯係,但父親每月仍會偷偷給他寫信,將家中情況一一道來,希望大伯能在前線放寬心。”
“時間飛逝,祖父年級大了,父親也長成了翩翩少年,他以遊曆為借口,多次瞞著家中,去找正在休戰的大伯。”
“大伯那時雖鋒芒初露,小有成就,但離他設定的目標尚遠,故一直未敢回家。某次大伯回俞都,父親前去探望,兩人在街上偶遇了我母親……”
說道此處,桑瑱略顯尷尬,他微微張嘴,欲言又止。
見他這副難以啟齒的模樣,我心中咯噔一下。
莫非是發生了話本子裡的情節——英雄難過美人關,兄弟二人愛上了同一女子?
少年輕抿茶水,調整好情緒後,這才繼續說道:“大伯與父親都對我母親一見傾心,母親最終選擇父親,大伯心碎離去,投身戰場。”
“之後我父母喜結連理,沒兩年大伯也娶了妻,妻子為他誕下一名男嬰,取名桑錦。再後來我與桑桑相繼出生,一年後,桑錦又迎來了一個妹妹,名喚桑繡。”
我仔細思量著他的話,“聽來,這結局似乎並不壞。”
桑瑱搖頭:“大伯看似家和事順,實則不然。他在戰場上受過傷,根本無法生育。”
“什麼?”我驚得差點咬到舌頭。
堂堂護國大將軍,不能生育,那他的兩個孩子從何而來?
腦海中霎時又閃過無數話本子中出現的情節。
我欲言又止:“難道桑錦桑繡是你大伯母與他人……”
桑瑱垂眸,輕歎一聲:“事情也並非你想象中那樣。大伯曾救下一名女子,那女子被他手下兩個敗類糟蹋,以致有孕……”
我眉頭一緊:“後來呢?”
“那兩個敗類從軍前本是街頭混混,出了這事以後,軍法處置,都死了。”
“那女子後來如何?”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那女子一直在尋死,大伯那時因情傷痛不欲生,權衡再三,答應娶那女子為妻。”
“況且這是他部下犯的錯,他一直耿耿於懷,認為是自己管教不嚴,才導致了這場悲劇。所以,我多了一個大伯母和堂兄。”
“那桑繡又是哪來的?”我有些糊塗了。
“收養的,她是戰亂中幸存的孤兒。”
信息量太大,我一時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
桑瑱走到窗邊,朝外看去,聲音低沉飄渺:“接下來,可能就是桑錦怨恨我們家的緣由了。”
“大伯雖娶了大伯母,但並不愛她,也沒那麼愛她的孩子,兩人隻能算是相敬如賓。起初,大伯母或許還能接受,但後來,可能是愛上大伯了吧,她……”
他猶豫片刻,眸光沉沉:“那年春天,父親帶著母親、三歲的我以及桑桑,去俞都探望他們。大伯母見到大伯望向母親的眼神,可能是意識到了什麼,再加之大伯對我和桑桑視如己出,愛不釋手,而她的孩子,包括剛收養的小女兒,被所謂的“父親”晾在一旁,心中防線徹底崩塌……”
“於是,當著我爹娘的麵,她單方麵與大伯大吵了一架,她控訴大伯這些年對她們母子的冷淡,可能她以為這樣,大伯會有所改變,但沒有,大伯自始至終隻是沉默。”
“父親與母親見因自己的到來,導致大伯家中不和,遂連夜趕回了俞都我外祖父家。”
聽到這,我眉頭微皺,不由問道:“你們和桑將軍並不經常見麵,他同侄子侄女親熱些,也說得過去。你大伯母何故要弄得大家都難堪?這其中是否有什麼隱情?”
桑瑱回答:“這個問題,我也曾問過父親。父親解釋,可能是大伯母太愛大伯,而大伯常年征戰在外,伯母一人帶著兩個孩子過於辛苦,心情鬱結,所以情緒容易激動。再加之她一直以為大伯的心無法捂熱,卻又看到大伯對母親那樣溫柔……”
他沒有再說下去,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了一片小小的暗影。
許久之後,我終於沒忍住問:“桑錦……他為什麼會出生?”
按理說,沒有哪個女人願意生這樣來的孩子。
桑將軍即使想救她、給她一個名分,娶了就是,沒有必要讓孩子降生。
“是大伯央求的,大伯畢竟是桑家人,醫者慈悲為懷,滑胎這種事情他做不來,而且大伯母受了驚,如果打掉那個孩子,可能一輩子不會再有自己的親生骨肉了……”
這個原因,我一時不知如何評判。
這一切聽起來似乎很合理,但又處處透著詭異,身為孩子的母親——桑大夫人,會如何看待桑錦?
是愛多?還是恨多?
夜幕降臨,天色漸暗,我點燃蠟燭,室內又明亮起來。
燭火搖曳,一燈如豆,桑瑱關上窗戶,走回桌旁。
“春去秋來,時間飛逝。十三年前,大俞與北狄那一戰打得十分漂亮。大伯作為主帥,經此一役,名震天下,先皇特封他為‘護國大將軍’。”
“大伯終於實現了多年理想,帶著赫赫戰功和陛下賞賜的金銀珠寶,歡歡喜喜地回到了闊彆多年的揚城。”
說到此處,少年眼圈微紅,“麵對長子歸來,祖父雖心中歡喜,卻故意表現出一副冷冰冰模樣。即使父親母親兩頭勸說,祖父任然固執己見,大伯誤解了祖父的心意,以為他仍舊怨恨自己年少時的不辭而彆。”
“那時大俞根基不穩,鄰國戰亂不斷,又恰逢羅坦國挑事,大伯奉命連夜離開揚城,奔赴沙場……”他的聲音逐漸哽咽。
那一彆便是永訣,護國大將軍就是在此次戰役中犧牲的。
我張了張嘴,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人死不能複生,此刻,再多的安慰都顯得蒼白。
“大伯的離去,讓整個家族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祖父祖母因失去長子傷心欲絕,不久後相繼離世,大伯母聽說也瘋了……”
“瘋了?”我詫異地看向他。
他沉吟片刻,點了點頭:“聽聞大伯本打算帶一家人回揚城,但又拿不準祖父的態度,怕妻兒受到傷害,所以決定孤身一人先回來看看情況。”
“哪知這一舉動,反讓大伯母誤會了。大伯母以為他功成名就,想要回去與我母親再續前緣,於是大鬨一場。兩個孩子也信以為真,哭嚎不止。大伯無法,隻能反複保證,自己絕不休妻,一定會回來……”
“荒唐!”我不由脫口而出。
談及桑大夫人,桑瑱滿眼痛楚,“的確,大伯母心魔太重,自從她無意間得知大伯傾慕過母親後,便對母親產生了很深的敵意。她認為大伯此次回揚城,看祖父祖母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想炫耀軍功,讓母親為當年的決定後悔。”
“所以,大伯戰死後,她將大伯的死都歸咎於母親,認為如果不是母親主動……”他頓了頓,顯然有些難以啟齒。
認為桑瑱的母親主動勾引大將軍?
我立刻猜出了這未說出口的話。
桑將軍戰死沙場,與桑瑱母親又有何關係?這邏輯未免過於荒謬。
“因此,連帶著兩個不明真相的孩子,也從小被灌輸了許多關於父親不愛他們、愛彆的女人和那個女人孩子的觀念。”
“後來,我父母想將她們孤兒寡母接回祖宅一同生活,也好有個照應。但到了俞都,卻遭人羞辱,被趕出了將軍府。許是那次大伯母她們的所作所為太讓人心寒,之後,我們便與她們再無往來了。”
桑瑱講完,房間陷入了沉寂。
夜色如同厚重的帷幕,為周圍的一切,裹上了一層陰鬱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