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雪。
雪花翻飛,而後緩緩下落,似在訴說無言的歎息。
我緩緩開口:“殺人動機也有了,是他的可能性極大。聽桑桑之前說,你大伯母幾月前去世了?”
“是,那時我們在晚湘村,桑桑在麓城協助處理疫情,我也是後來才知曉此事。”
如果真是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
桑大夫人去世時,桑桑因抗疫有功,受到麓城太守嘉獎,揚城桑家再次名聲大噪。
而對桑錦、桑繡兄妹而言,從小被灌輸了太多桑瑱家不真實的謠言。眼看自己母親痛苦一生,而厭惡之人卻步步高升,心中產生落差,繼而痛下殺手,也並非不可能。
桑瑱頹然地望向窗外,似乎並不願意相信這個結果。
我大概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卻也不得不承認——人性有時比想象中更加複雜。
“桑瑱,你是白玉無瑕,素來喜歡與人為善,可更多的人卻是大瑕瑜互見,他們也會有執念與仇恨。”
少年靜默許久,最終點了點頭。
“忘月,或許你是對的。除他以外,我實在想不出,誰會恨我到如此地步。”
“關於他們兄妹二人並非你大伯骨血之事,你可有確鑿的證據?或者有什麼人可以證明?”我問。
他沉思片刻:“大伯從前與父親互通的書信全部保存著,其中好幾封都有提及。”
我精神一振,起身催促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我們儘快將這些證據送到桑錦那裡,從揚城到俞都,快馬加鞭三日可以到達。”
距離任務截止還剩九日,隻要桑錦主動撤回追殺令,我和桑瑱此次都能安然無恙。
少年終於從悲戚中回神,我們在醫聖從前的書房中,找出了整整一箱桑將軍的家書。
仔細查閱後,桑瑱從中挑選了幾封提及桑錦、桑繡兄妹身世的信件,將真相如實寫下,又叫來管家喬伯,請他連夜將信送到俞都將軍府。
喬伯年輕時是桑瑱父親的貼身小廝,曾多次陪同主人前往桑將軍宅邸,對俞都地形十分熟悉,且這份信物太過重要,他也實在放心不下交給旁人。
於是,受此重托後,喬伯頂著風雪,連夜出發,快馬加鞭趕往俞都。
原本我想同桑瑱親自前去,但下午王寶珠姐妹二人見麵後,兩人對我和桑瑱感激不儘,傍晚時分又派人過來,讓我們明日過去一聚。作為謝禮,她願幫忙尋一些拐子的線索,對此,我們自然樂見其成。
加之先前答應了桑桑,上元節要同她一起出遊,遂決定三日後再赴俞都。
如果桑錦是個明是非之人,看到喬伯的信件後,應該會主動撤下追殺令,如果他冥頑不靈,那麼我到俞都後,會用“各種辦法”讓他是。
找出了幕後主謀,我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
三天時間匆匆而過,桑桑期待已久的上元佳節終於到來。
她今日一早就從寶清堂回來了,一回來便開始沐浴更衣,梳妝打扮,整個人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
今日她特地梳了垂鬟分肖髻,紅瑪瑙鳳釵在發間熠熠生輝,耳上那對紅寶石滴珠耳環輕輕搖曳,更襯得臉頰紅潤如桃花,明媚動人。
張娘子縫製的紅裙,經過精心裁剪後,完美地勾勒出她的身姿,隨著她的走動,裙擺處的鈴鐺便會叮鈴作響。
看到桑桑如此盛裝地出現在我們麵前,大家紛紛露出了驚歎的目光。
侍女阿芝雙眼放光:“小姐,您今日真是太美了!整個揚城怕是無人能及!”
桑桑麵上雖露出得意神色,卻還是故意反駁:“你這麼說,把我嫂嫂置於何地?”
說罷,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扼腕長歎道:“忘月啊,快把衣服換上吧,時間不早了,算我求你了。”
阿芝忙附和:“是啊是啊,姑娘快去換衣裳吧,等下還要梳頭打扮呢。”
“好,好。”在桑瑱的偷笑聲和眾人的催促聲中,我回到房間。
桑桑、阿芝、沁水也一道跟來了。
隔著屏風,我在裡頭換衣。
桑桑痛心疾首地問:“忘月,這麼多漂亮首飾,你為何都不戴?太可惜了。”
“你喜歡都拿走吧,我不習慣帶這些。”我一邊費力穿衣,一遍如實回答。
身為殺手,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和身上這件中看不中用的漂亮裙子,實則更像累贅。
“那怎麼行?我首飾多的是。”她斷然拒絕。
頓了頓,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小姑娘信誓旦旦道:“不行,我今日一定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你同阿兄度過一個難忘的上元節!”
於是,我一從屏風後出來,三人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般,齊齊將我拉到了梳妝台前,開始折騰我的臉和頭發。
我拒絕無果,隻能任由她們擺弄。
“忘月姑娘連脂粉都不用擦了。”沁水感慨。
阿芝一邊幫我梳頭一邊問:“姑娘日常用什麼香膏?”
我倒是極少用香膏,畢竟身上有味道,做刺殺任務時會暴露行蹤,或露出破綻。
正苦思冥想怎麼給兩個眼巴巴的小丫頭提供一些有用信息時,桑桑沒好氣道:“你們問她呀?”
她從抽屜中取出一堆瓶瓶罐罐,一一打開,裡麵的膏體沒有使用痕跡。
她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我就說吧,我和阿兄送的香膏,忘月可是一點都沒動過。”
被人當麵拆穿,我隻好乾笑兩聲,不再說話。
倒也不是不願意用他們送的東西,隻是十八年來養成的習慣,一時難以改變。
主仆三人默契十足,桑桑負責指揮,阿芝細心梳理,沁水則幫忙妝點。
不久之後,銅鏡中的女子逐漸變得陌生起來。
半個時辰過去了,桑桑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則累的疲憊不堪,昏昏欲睡。
往日裡都是任務比天大,穿衣打扮一概是怎麼簡單方便怎麼來。
今日如此盛裝,便覺得渾身不自在,特彆是頭上朱釵太多,更讓人覺得頭重腳輕,整個人被束縛得緊緊的。
“大功告成!”隨著姑娘們的歡呼聲,我如釋重負地從椅子上起身。
沁水和阿芝眼底帶笑,桑桑小聲嘟囔:“阿兄真是走了狗屎運。”
我:?
阿芝聞言,忙拉著自家小姐,笑道:“姑娘妝點一番,與平日裡簡直判若兩人。”
“是啊,不知少爺看到會作何感想。”沁水掩唇偷笑。
此言一出,我也有點期待——桑瑱看到我這副模樣後的反應了。
回到堂屋,桑瑱也已梳洗完畢,他今日依舊是玉冠束發,青衣錦袍,整個人溫潤挺拔,卻又帶著獨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少年氣。
“阿兄!”桑桑一進門,便叉腰邀功:“你快看忘月,怎麼樣?怎麼樣?”
沁水和阿芝十分默契地從我身前閃開,將我推到了前麵。
四目相對,少年眼中似有萬千星辰閃耀,熠熠生輝。
“阿兄你說句話,彆老盯著忘月看呀?”桑桑用力咳嗽了兩聲,打破了滿室的旖旎。
桑瑱輕搖折扇,不好意思地遮了半邊臉。
“好。”
向來出口成章的少年,竟隻說了這一個字。
沁水、阿芝估計是第一次見到自家少爺如此模樣,紛紛躲在角落裡偷笑。
我感覺自己的臉頰燙得厲害,忙岔開話題:“時間差不多了,快出發吧。”
於是,我、桑桑、桑瑱、阿芝、沁水、石平、石安一行七人,浩浩蕩蕩地出門了。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揚城處處張燈結彩,街頭巷尾各式各樣的花燈如夢似幻。
街道兩旁,五彩斑斕的花燈早已高高掛起,龍鳳燈,禮花燈,蘑菇燈,宮燈,紗燈,棱角燈……各具特色,令人目不暇接。
遊人們身著盛裝,三五成群,結伴而行,寬闊的街道上人頭攢動,熱鬨非凡,仿佛全揚城百姓今日都聚集於此。
鑼鼓喧天,浩浩蕩蕩的舞獅大隊,領著歡騰的人流一步一步向前,行人紛紛側身,自動讓出一條通道。
火光閃耀,雄獅跳躍翻騰,宛若萬馬奔騰,威猛矯健。
路人情不自禁鼓掌喝彩:“好!好!”
孩童們更是歡呼雀躍,追隨著舞獅隊伍遠去,留下一路歡笑。
雄獅走遠,桑瑱俯在我耳邊,大聲問:“這盛世人間,你看到了覺得歡喜嗎?”
又是這熟悉的調調。
我拉起他的手,在他耳畔大喊:“歡喜!”
少年輕笑,溫柔月色盈滿青綠衣袍。
此時此刻,周圍燈火輝煌,人影憧憧,我卻覺得,這人間一切繁華,都不及眼前人。
“阿兄,忘月,我們走快點!我看到那邊有好多兔子燈,特彆可愛!”
桑桑不知何時走到我們身旁,扯著嗓子催促道。
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前麵一大片兔子燈,大大小小,憨態可掬,在一種棱角燈旁格外醒目。
才走兩步,一個小孩子忽然從身後竄來,桑瑱牽著我的手被迫鬆開。
恰巧這時,似有一道黑影從身旁快速閃過。
我駐足四望,目光掃過喧囂的人群,卻什麼也沒有看到。
難道是我眼花了?
再次抬頭,周圍人海茫茫,桑桑和桑瑱的身影早已淹沒在人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