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我不備,桑瑱忽地伸手,在我腦袋上輕輕敲了敲,“所以日後不管遇到什麼,都不要再躲著我。因為你的身份,有些話我一直深藏於心,如今能暢所欲言,我索性將一切說開。”
“猶記初見時,你躺在血泊中渾身是傷,那時我便記住你了。桑桑從前不小心把手指劃破,都要哼哼唧唧喊上半天,而你半條命都快沒了,卻仍是一聲不吭,好似受傷的是旁人。當時我就在想,這姑娘是吃過多少苦,才會對痛楚無動於衷?”
看不見身旁人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胸口在劇烈起伏。
聽他說得這般嚴重,可我回想起來,那次刺殺不過是多年來九死一生的任務中的一次,比這更凶險、更嚴重的情況,數不勝數。
“我原以為,這世間所有女子皆如我母親和桑桑那般,會被所有人珍視疼惜。直到我遇見你,你冷靜沉默,悲觀疏離,眉宇間還總帶著化不開的憂愁,我很驚訝,亦感到好奇。”
“明明你比桑桑小兩歲,可你給我的感覺似乎是比她老成了二十歲,你常穿的衣服、你的打扮、你的言談舉止,全部與你年齡完全不符。我不知道該如何問你,問你這些年經曆了什麼,才會變成這幅模樣。所以我簡單地想,如果像照顧桑桑那樣照顧你,是不是有一天,你也能發自內心的開心,也能像桑桑那樣總是將笑顏掛在臉頰?”
我屏住呼吸,認真傾聽,不知不覺間心跳加快,渾身也燥熱起來。
他湊近了一點,聲音似帶著一絲羞赧:“日漸相處的過程中,我發現我對你產生了彆樣的情愫。”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大概是你不顧自身重傷還為我采來隨口提到的星罡草時;是你舍不得殺那隻白兔,偷偷將它放走,卻心虛地騙我是被黃鼠狼叼走時;是我們一同出去采草藥,你總是走在前方探路,又找各種借口故意替我去采那些最高處最危險的藥草時;是你把那些又重又占地方的草藥根裝進自己藥簍,卻故意將輕的藥簍留給我時……”
那些不過是一些順手的小事,桑瑱竟記得這麼清楚?
我忙打斷道:“不是這樣的,我力氣比較大,這些舉手之勞不算什麼。”
桑瑱笑:“不要著急解釋,還有很多這樣的事,要我一一舉例嗎?”
我搖了搖頭,整個人有些發懵。
原來他真的什麼都知道,也是,為什麼我會天真地認為他從未察覺?
自以為隱藏得滴水不漏,原來在對方眼中,不過是孩童自欺欺人般拙劣的把戲。
“忘月,或許你是一個很厲害的殺手,但你不太擅長騙人。”
“這樣心思細膩卻善良的你,怎能不叫人心生憐愛?他們稱我為活菩薩,你也笑我是活菩薩,我亦覺得自己是可以渡你的活菩薩,我想趕走你生命中的陰霾,想讓你和桑桑一樣,日日歡樂無憂。忘月,我喜歡你,不是因為你的身份,而是因為你這個人本身。”
饒是我再怎麼強裝鎮定,在這樣的情況下,猝然聽到這番表白,麵上也不受控製地燒了起來。
還沒等我想好如何回應,掌心處傳來溫熱的觸感,桑瑱握緊了我的雙手。
他俯身,湊到我耳邊低聲道:“我原以為來日方長,有些事不必急於一時,卻不曾想,造化弄人,我們險些錯過。你可會怪我先前未曾表明身份?可願,繼續與我攜手同行?”
繼續攜手同行……
有什麼東西,如寒夜中乍然綻放的煙火,炸開了滿湖心事,也照亮了從前所有的陰霾。
慌亂、喜悅、緊張、釋懷……各種滋味如同決堤的洪流,奔湧肆虐,毫無防備地向我襲來。
而在這重重的情緒浪潮之下,我忽然意識到,那份盤桓在心頭許久的懷疑,早已消失不見。
“我……”
我聽到自己心跳得厲害,幾乎要衝破喉嚨,慌忙中往旁邊挪了挪。
下一句話還未出口,桑瑱忽然輕笑一聲,似有些惆悵:“不用著急回複,我可以用時間慢慢告訴你答案。”
“好!”想了想,“願意”兩字還是沒好意思說出口。
前路茫然,或是現在還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正想詢問追殺令一事,突聽身旁人一本正經道:“對啦,還沒和你做過正式的自我介紹呢。”
我調整了一下坐姿,配合地說:“請說。”
他清了清嗓子,儼然一副高人模樣:“在下桑瑱,揚城桑家寶清堂的醫師,醫術勉強不賴,人送外號‘靈醫妙手’。姑娘若是有疾,儘可來找我,包你藥到病除。”
我扯了扯嘴角,雖然他醫術的確了得,但這樣一本正經地自賣自誇,好像……有些尷尬?
沉默片刻,我問:“黑衣羅刹就不需要介紹了吧?”
大俞三歲小孩都知道,不聽話是會被黑衣羅刹抓走吃掉的。
氣氛卻沒想象那麼沉重,耳畔傳來一陣輕笑聲:“果然,傳言都是假的。”
“嗯?”我疑惑地偏過頭。
“傳聞中黑衣羅刹麵目醜陋,嗜血成性,”他微微靠近,似帶著一絲無奈,“但我感受到的,卻是一位心地善良,身手不凡的姑娘,當初如果不是她出手相助,晚湘村那些村民,以我一人之力根本救不過來。”
我抿了抿唇,裝作雲淡風輕道:“傳聞沒有錯,嗜血成性,我的確殺過很多人。”
短暫的沉默過後,他的聲音再次傳來:“你昏迷這兩日,我找人打探過,像你這樣生長在殺手組織的殺手,是沒有辦法拒絕任務的。你這樣做,也是情非得已。”
我低頭:“可那些人,最終還是被我所殺。”
他有意開導:“沒有黑衣羅刹,也會有白衣羅刹、紅衣羅刹,那些人總歸都會死,要怪就怪所謂的殺手組織和發布任務之人,而不是身不由己,被命運裹挾的你。”
“但,旁人不會這麼想。”我低聲反駁。
當年我若是不主動找那位前輩搭話,或許就不會踏入這血雨腥風的江湖。
如今滿手鮮血,亦是自己造成的苦果。
桑瑱伸手,揉了揉我的額頭,笑道:“我記得某人曾和我說過,人這一生,若是太在意旁人的目光,無論做什麼,都會很累。”
他還記得?
是我說的沒錯,但唯獨這件事,我無法不在意旁人的看法。父親一生清廉愛民,而他最寵愛的女兒,卻是個隨意剝奪他人性命的魔頭,這何其可笑?
思緒飄忽間,感覺有人輕輕推了我一把:“忘月。”
我回神,隻聽得桑瑱柔聲道:“容貌可怖,嗜血成性,那些都不是真正的你,真實的我們,不是外人輕飄飄幾句話就可以評判的。”
我若有所思:“其實你也是在說自己,你今天沒有帶帷帽。”
“是啊,”他指腹劃過我的臉頰,似在描摹我的五官,“傳聞中我也相貌醜陋,這麼說來,我們倒是很般配。你看,我們是不是天定的良緣?”
我:“……”
原本沉甸甸的心情,被這句不正經的話語一攪,頓時好了不少。誰能想到,表麵光風霽月的少年郎,說起情話來竟是這樣語不驚人死不休?
一時無言,我抽出手,用力在他手背上一擰:“為何會有毀容的傳聞?為何在自己家中你也要佩戴帷帽?”
“嘶~輕點。”他倒吸一口涼氣,聲音卻帶著幾分寵溺:“全告訴你。”
“我和桑桑是雙生子,你應該知道吧?”
我點頭:“嗯。”
“桑桑那丫頭,從小就是個混世魔王,上房揭瓦,下河摸魚,趕雞攆狗……就沒有她不敢乾的,方圓十裡的小孩全都怕她。”
向來溫和好脾氣的少年,此刻竟也透出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
“有一天,她非要拉著我去騎馬,我明明不會,卻拗不過小哭包一再央求,便同她一起偷偷溜出了家門。”
“誰知,中途馬兒受驚,我被甩了出去,臉正好撞到了路旁鋒利的石堆上,留下了許多深可見骨的傷口。就這樣,我破相了。”
我心頭一震,猛然想起之前在小木屋時,他那樣緊張我臉上的傷,原來一切早有端倪。
“那時我才七八歲,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傷口一好便興衝衝地去找往日的玩伴兒,誰知那些孩子一見到我,個個嚇得麵無人色。孩童嘛,與成人是不一樣的,他們天真,不會隱藏自己的想法,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於是很快,我便多了幾個新外號,什麼‘醜八怪’,‘醜夜叉’……總之,不是些好稱呼。”他自嘲一笑,語氣是少有的落寞。
“那時我被母親拘在府中不許出門,那次是我偷偷溜出去的,眾目睽睽之下鬨上這麼一出,之後整個揚城便都知道醫聖的兒子破相了。”
“所謂傳聞,其實一切都是真的。”
他說得雲淡風輕,仿佛一個局外人在講述彆人的故事,可我卻能感同身受。接收過惡意的人,對惡意總會敏感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