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調整了一下坐姿,片刻間已經拿定主意。總歸不能一直逃避,事已至此,早些把話說清楚,早點找出下追殺令的幕後之人最為要緊。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伴隨著輕微的腳步聲,周圍的一切仿佛在此刻靜止了。
“阿兄,忘月姑娘,我突然想起還有些急事要處理,先行告退了哈!”桑二小姐飛快地說完,一溜煙跑了。
屋內,又隻剩下我和桑瑱兩人。
床榻微微下陷,熟悉的聲音在身旁響起:“感覺……好些了嗎?”
似曾相識的一句話,瞬間將我的思緒拉回過去。初次相遇被救起時,青衣少年也是這般問我——今日可感覺好些了?
那時他說他叫連清,而我,則是被仇家追殺的普通女子,過往的美好與現實的殘酷交織在一起,提醒著我——今時不同往日。
我抬頭,輕笑一聲:“靈醫妙手是吧?你可知我是誰?”
桑瑱默然不語。
我深吸了一口氣,將這些年江湖人用來形容我的名號儘數道出:“綠舟殺手組織聽說過嗎?黑衣羅刹知道嗎?鬼麵女冷月可曾聽聞?”
桑瑱並未立刻回答,良久,才緩聲開口:“知道。”
他說他知道!
我心口一窒,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用這種方式強行將我帶回來?好聚好散難道不好嗎?
“你既知曉我的身份,又何必如此糾纏?是想因此羞辱奚落我?還是自欺欺人地以為這中間有什麼誤會?”耳畔聲音逐漸尖銳,我終究沒忍住質問他的所作所為。
“忘月,我沒有,你先冷靜。”他極力否認。
冷靜?怎麼冷靜?
我伸出手,指向自己,笑聲癲狂:“我是傳聞中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黑衣羅刹,是十幾歲手中便鮮血無數的女魔頭,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當初瞎了眼,救錯了人?是不是很後悔當時的善意之舉?是不是現在就恨不得就殺了我,為民除害?”
多日來緊繃的弦,終於在此刻徹底崩斷。
痛楚如同尖銳的刀鋒,割裂了空氣,也刺向了自己,最終將最後一點理智消磨殆儘。
“說啊,為什麼不說話!”
麵對我的質問,他始終一言不發。
受不了這樣的冷寂,我索性破罐子破摔:“你難道不想知道這些年我殺了多少人?那些人死前有多麼不甘和絕望嗎?你難道不知道,我輕而易舉就能要了你和你妹妹的命嗎?你難道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好人嗎?”
他知曉那些稱呼意味著什麼,卻還選擇將我帶回來,那我就要讓他見識一下什麼是真正的“羅刹”,反正,也不會有比現在更糟的情況了。
“忘月。”
黑暗中,他忽然笑了。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呀。”
這笑聲很輕,柔和而短促,帶著一絲恍然。
緊接著,我便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桑瑱竟然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我……
時間,突然靜止了,少年喘著粗氣,似在極力隱忍,而可他環住我的手,所用力度之大,仿佛……仿佛要將我揉碎進他的骨血之中。
我聽到自己心跳停了一拍,反應過來後,本能地想要掙脫,卻聽他輕歎一聲:“真是個傻瓜呀。”
“我怎會後悔救了你?”
“我一開始就猜到了你的身份,現在,更不可能因此傷害你啊。”
“什麼?”我呼吸猛地一滯。
他一開始就猜到了我的身份?這……這怎麼可能!
少年依舊低笑,原本緊繃的身體也微微放鬆,他的手順著我的脊背輕輕拍打,而他說出的話,卻如一道驚雷炸響。
“我第一次見到你身上的傷口時,便對你的身份有所猜測,後來古斯國的錯花愁、苗疆的血蠶蠱,以及……”他頓了頓,“那些,都不是普通人能接觸到的東西,所以,我很早就猜到了一些。”
很早就猜到一些……短短幾字,如洪水決堤,瞬間將我的心牆衝垮。
如果他一開始就知道,那那些關於未來的承諾,是基於什麼心理做出的決定?
“隻是,”他輕笑一聲,“我從未想過,你就是江湖中那個很厲害很有名的女殺手……”
他的話還未說完,我再也抑製不住心中起伏,扯著他衣角問:“你的意思是——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殺手,卻還是選擇救我?”
他點頭:“差不多吧。”
“為什麼?”我不解,“你難道就不怕我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嗎?”
“怎麼?”似在有意緩和氣氛,桑瑱哼了一聲:“在你眼中,我是那種見死不救之人?”
“當然不是……”
他可是活菩薩。
少年笑意漸斂,語氣也多了幾分認真:“我救你時,的確心存疑慮,但我更知道,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條生命就此消逝。”
倒是情理之中的回答。我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那你現在知道了,我不是普通的殺手,我是……”
“忘月,”他也阻止了我準備繼續說下去,“我從不後悔當日的選擇。”
“可我介意!”
我幾乎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將他推開。
少年身子微僵:“為什麼?”
我咬緊下唇,一字一頓道:“你我身份懸殊,我們不是一路人。”
“是比先前懸殊了些,”他似不以為意,“我隻當你武藝高強,卻沒想到你是大俞最厲害的殺手,如今你也才十八歲,往後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等等!”
這話怎麼越聽越不對勁?桑瑱該不會以為我是想聽他誇獎吧?
“桑家是大俞有名的醫道世家,你是聲名在外的靈醫妙手,你難道想和一個女魔頭糾纏不清?”我認真反問。
“不要妄自菲薄。”他忽地捏了捏我臉,笑道:“我與你相處這麼久,我自然知道你本性善良,所以,我不會因你是殺手就心生厭惡,更不會因為你是所謂的黑衣羅刹,就對你冷眼相待。況且,大俞第一殺手和大俞第一醫聖的兒子差距有些大,要論身份地位,也該我高攀了你才是。”
我:“……”
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思開玩笑?
“你說我本性善良?”我努力忽略胸腔內那越來越快的心跳聲,“何以見得?這一切該不是你想象中的我吧?”
“當然不是,”桑瑱啞然失笑,“你這樣的身份,甘願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地照顧那些素不相識的村民,這就是答案。”
我再次無言,半晌才道:“碰巧那時比較閒罷了。”
想了想,我攤開雙手,伸到他麵前,“我這雙手沾滿了鮮血,有無數人因它而死,你是醫者,以救死扶傷為己任,我不信你真的毫無芥蒂。”
果然,此話一說,室內恢複了寂靜,桑瑱沒有再立刻給出答案。
冬日的寒冷仿佛要將這份沉默也凍結起來,每一分每一秒都開始變得漫長。
我心亂如麻,慌忙起身,想要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空間。
“你要去哪?”少年溫暖的雙手忽地牢牢按住我的肩膀,“你曾說,你幼年家逢巨變失去雙親,我不知道你為何會走上這條路,但想來,定有什麼難言之隱。”
“這亂世艱辛險惡,弱女子孤身飄零已是不易,更何況身處那樣的環境,你還能堅守本心,我知道,你其實並不想做那些。”
他的聲音低沉溫柔,如同山澗最清澈的泉,一點一點地洗滌著我的不安和懷疑。我鼻子一酸,喉嚨像是被什麼哽住一般:“既然你都知道,那為何那麼久了什麼都不問?在晚湘村,還說出要對我說負責……那種話?”
“我想對你負責,便隻是想對你負責,與你是誰並無關係,”桑瑱輕笑,“況且,你不願意說,自有你的難處,我又何必逼問?”
他回答地真誠至極,我卻更加愧疚了。
或許我應該自信一點,也應該更信任他一些。
可信任這個東西,就像是包裹著蜜糖的毒藥,一旦錯付便會萬劫不複,父親曾慶幸自己官場逢知己,可他的信任卻將自己和秦家推向了深淵。
“怎麼又在發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桑瑱伸手摸了摸我額頭。
“沒有,”我收回思緒,哽咽著繼續問,“要是我一直沒想好怎麼坦白怎麼辦?”
他收回手,輕輕一笑:“你不想說也沒關係,我願意等,也願意當做什麼都不知道,陪你演完這一生。”
演完這一生……
“那怎麼行?”
黑衣羅刹雖名聲不好,但也不是毫無底線之人,坦白肯定要坦白的,隻是時機問題。最快明年就能攢夠貢獻值離開綠舟。
思及此,我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等明年……”
“我知你有自己的打算,”他打斷了我的話,“你不用和我解釋。”
我咬了咬牙,一句話卡在喉嚨裡講也不是,不講也不是。想了想,貢獻值這種事,還是先放一放再說吧,鬼知道中途會不會出現什麼變故。
“那……那我打算離開桑家,你為何要扣下我的腰牌?”我仰起臉問他。
桑瑱一窘,輕咳兩聲:“這是一個誤會。我知你心思細膩,傷了我定會自責愧疚,我以為將你的重要之物留下,你便能在桑家多留些時日,倒是猜中了開頭,卻猜錯了結局。”
這個答案,的確是我沒想到的。
“日後莫要如此了,不論我是連清還是桑瑱,你且記住,我永遠、永遠會無條件地信任你。”溫柔的話自耳畔傳來,將我原本就不平靜的心,攪得更加翻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