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安慰道:“不是這樣的,他們沒有權利因為外表而否定你。”
“是啊,不是這樣的,但年幼的我並不明白啊,”他將臉埋在我的肩頭,“那天我哭著回家,不懂從前要好的朋友為什麼會突然對我避而不及,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桑瑱真的變成了一個醜八怪嗎?”
“我娘抱著我嚎啕大哭,說——瑱兒才不是什麼醜八怪,我信了她,可我很快就發現,她其實是在騙我,因為我所到之處,永遠伴隨著旁人異樣的目光。”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很難形容,就好像被人扒光衣服丟在人群,所有人都高高在上地審視你、憐憫你,而你連逃的能力都沒有。”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忘月,你可曾,被人同情過?”
“桑瑱,都過去了。”我拍著他的脊背,隻覺得內心也跟著難過起來。
他似是察覺到了我的情緒變化,停頓片刻後,語氣又重新變得輕快起來:“是啊,都過去了。”
“後來日子久了,我也便慢慢習慣了,再之後為了不引人注目,我便一直戴著帷帽。”
“那你的臉,是何時恢複的?”我問。
“十六歲那年。”他悵然一笑:“那些年父親為了醫好我的臉,可謂煞費苦心,但我實在是傷得太重,尋常方法都試遍了,依舊不見起色。父親無法,無奈之下隻能外出問藥。他走遍大江南北,塞外番邦,終於在古斯國尋得一味奇藥——聖蝸,這才讓我的容貌得以恢複。”
“十六歲時,臉上的疤痕終於全部消失了,隻是在熟人麵前戴帷帽的習慣,我卻再也改不過來。其實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對不對?明明容貌已經恢複,可有時,我還是會覺得,自己是那個見不得光的醜八怪。”
“不是的!”聽他這麼說,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即使過去了很多年,午夜夢回時,我也時常覺得自己還是蓮壽寺中那個無依無靠、不被人喜歡的孤女。
這些天來第一次,我主動抱緊了他:“不是你的錯,對於年幼的孩童來說,這些惡意,就是天大的事。”
桑瑱聞言深吸了一口氣,似在在努力平複狀態。耳邊,傳來溫熱的呼吸和低沉的呢喃:“嗯,你還想知道些什麼?我一並告訴你。”
我搖了搖頭:“沒有了。
“連清是我在外遊曆時的名字,取母親和父親名諱中各一字。這些年,我每年都有一段時間在外雲遊,你是我第一個喜歡的姑娘,也是唯一一個。”
“不用再解釋了。”將他推開,我佯裝鎮定:“我都明白。”
這段時間所有的痛苦和掙紮,讓我深刻地意識到——因為“黑衣羅刹”這個身份,我一直缺乏自信,不敢麵對真實的自我。
造成我和他誤會的根源,其實是我內心長久以來的恐懼和不安,與桑瑱是小醫師,還是“靈醫妙手”,沒有直接聯係。
“呼。”他聞言,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總算哄好了。”
一隻手被抓起,少年將我的手掌放在胸口:“忘月,我今天講這麼多,就是想告訴你,不論外人怎麼說,我隻相信我自己的感受。我信你,信你的一切,所以,也請你相信我。”
隔著厚重的冬衣,他的胸腔在有力地跳動著。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好。”
室內香氣嫋嫋,耳畔聲音逐漸曖昧,似在故意蠱惑一般,他說:“你知道嗎?這些日子以來,這裡麵朝思暮想的都是你。”
此話一出,我隻覺得腦中嗡嗡作響,臉上也開始滾燙起來。慌忙中我想收回手,卻被對方霸道地按住。
頭頂,傳來愉悅的笑聲。
“笑什麼?”我惱道。
桑瑱輕哼一聲:“你害羞的樣子,同你平時一本正經的樣子相比,更可愛些。”
“不想理你。”丟下這句話,我用力推開他,重新躺回被窩,將腦袋深深埋入錦被中。
不多時,屋外傳來敲門聲。
桑瑱起身開門,丫鬟們陸續送來了熱水和吃食。
屏退眾人後,他小心地攙扶我下了床。耳邊傳來潺潺的水流聲,他擰乾帕子,想要幫我擦臉。
我尷尬地拒絕:“不用了,我不習慣彆人照顧。”
少年莞爾:“在你沒複明前,要慢慢習慣。”
我:“……”
後來終是沒拗過我,他放棄了事事要為我親力親為的念頭。
我摸索著洗漱完,迫不及待地坐到飯桌前,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勾起腹中陣陣饑鳴。
為了照顧我這個傷患,廚房特地準備了瘦肉粥、素菜包、綠豆糕這些清淡爽口的吃食。
“張嘴。”他舀起一碗瘦肉粥,端起碗就要喂我。
我頓時一個頭兩個大:“我隻是眼睛瞎了,不是手斷了!”
桑瑱似是愣住了,許久沒再聽到他的聲音,一想到這人吃癟的模樣,我頓時心情大好。
“小娘子真是不解風情,”半晌,他無奈歎息一聲,將粥碗放到我手邊,“罷了,你自己吃吧。”
頓了頓,他又恬不知恥地補充道:“不過這一本正經的模樣,也很有趣。”
“口無遮攔。”我忍住想要揍人的衝動,拿起一個菜包塞入口中。
“可合胃口?”他問。
“嗯。”我含糊地應了。
“對不起,”許是我狼吞虎咽的模樣過於駭人,他聲音有些哽咽:“這幾天,你受苦了。”
我往嘴裡塞東西的動作一頓,那晚是我傷他在先,才引出了後麵這一連串風波。桑瑱一直在想辦法彌補對我的傷害,而我,先前隻知道一味逃避……
思及此,我放下手中食物,鼓起勇氣道:“此事因我而起,是我先傷了你,我應該……早些認出你的。”
話一出口,那顆一直壓在胸口的巨石仿佛突然鬆動,連呼吸都暢快不少。
“一點皮外傷,不打緊。”他壓低聲音,“反倒是我,用那樣惡毒的暗器……”
眼見著又要扯回這個話題,沒完沒了,我連忙打斷道:“翻篇了,不許再提。”
這話說得又急又快,一不小心被嗆得喘不過氣來,桑瑱忙遞來茶盞:“水,喝點水。”
將茶水一飲而儘,我這才覺得好些。少年微不可聞地鬆了一口氣,半晌才小聲嘟囔道:“還說不讓我喂,看把自己嗆的……”
我頓時更加羞惱,恨不得找根針把他嘴縫上。
重新洗過手和臉,平複了一下心情,我這才坐回桌邊,問出了那個困擾許久的問題。
“以你的聰慧,大概也猜到了此次刺殺是我的任務吧?你是不是和誰結仇了?”
殺手隻負責執行任務,真正的幕後主謀是開高價下追殺令之人。
伴隨著指節敲擊桌麵的聲響,桑瑱否認:“沒有。”
我思忖:根據以往的經驗,去綠舟下追殺令的,一般都是仇家對頭,或者是無意間觸犯了他們利益的人。桑家家世清白,桑瑱和桑桑兄妹兩人懸壺濟世,美名遠播,按理說不應該會與人結仇。
如果不是表麵的仇敵?那就是暗處的?
大俞國醫道世家眾多,但醫者大多宅心仁厚,會有人因為嫉妒桑家而痛下殺手嗎?
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但目標不對。
幾月前,桑桑因為治理麓城瘟疫有功,被麓城郡守大力封賞,揚城桑家一時間風頭無兩,如果有人因此心生嫉妒,從而對桑家人痛下殺手,也不是說不通。
但這場冊封宴的主角是桑桑,而且桑桑才是桑家如今的家主。按理說,要下手也該選她才對,為什麼偏偏是桑瑱?
沉吟片刻,我問:“一點線索也無?”
“在外,無人知曉連清就是桑瑱。”桑瑱握緊了我的手,似也陷入茫然,“在揚城,除了去寶清堂,我平日裡並不經常出門,就算在寶清堂,我也未曾遇到過可疑之人。”
頓了頓,他突然問:“忘月,如果你完不成此次任務,會怎樣?”
“如果找不出幕後之人,他們還會有下一次刺殺。留給我們的時間,大概還有二十天。”我故意轉移話題。
像是沒有聽到我的提醒,桑瑱再次重複:“如果我沒死,你會受到什麼懲罰?”
我扯了扯嘴角,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都這個時候了,他竟然還在考慮我的安危,除非幕後之人主動撤銷追殺令,否則,他將麵臨殺手們前赴後繼地圍追堵截。
我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彆擔心,我們都不會有事的。這件事我一定會調查清楚。”
沉默片刻,他突然壓低聲音:“不要騙我,我不想因為自己讓你為難。”
我打著哈哈,故作輕鬆道:“我是‘黑衣羅刹’,大俞第一女殺手,就算完不成任務,綠舟也會給我幾分薄麵,你放一百個心吧。與其擔心我,不如好好想想,到底是誰看你不順眼。”
“嗯。”那雙握住我的雙手微微顫抖,像在極力隱忍。
我打了一個哈欠,再次轉移話題:“我累了。”
“好。”身旁少年連忙起身,扶我躺下,還貼心地幫忙蓋好被子。“先睡會兒,兩個時辰後我再叫你起來換藥,你的眼睛過幾日就能複明。
“嗯!”我故作輕鬆,努力擠出一個笑來。
窗外風聲呼嘯,身旁人翻動書頁,沙沙作響。
我安心地閉上雙眼,心中久違地有種異常踏實的感覺。
這世上,終於有一束光,永遠堅定地照向我。
那我,就要讓它長長久久地亮下去,去照亮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