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追她時差點從屋頂掉下來,她接住了我。”二小姐越說越傷心:“我非但沒感激人家,還誤以為她是登徒子想要輕薄於我。我這樣對阿兄的心上人,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桑桑。”
沉默片刻,桑瑱低聲道:“你做這些,都是為了我。我不想說話,並非因為責怪你。”
他的聲音疲憊而嘶啞,似是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真的?”少女聞言,立刻停止哭泣,語氣也多了幾分欣喜,“阿兄不怪我就好,那阿兄好好休息,我會隔幾個時辰過來給她上藥換衣服的。”
“不用,我自己來。”
“嗯?這……樣不好吧?”
“沒什麼不好,你出去。”桑瑱再次下了追客令。
“阿兄你中了血骨葬花毒,這兩日就讓我來照顧她吧。”二小姐似有些著急,“我發誓,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你信我!”
“噓,彆吵,”桑瑱趕緊阻止她繼續鬨下去,“一起照顧!”
綠舟情報上說,桑家這對雙生子感情極為要好,但我總覺得他們之間關係沒那麼簡單,兩人雖然看起來親昵,但不知為何給人一種疏離的感覺,而且,桑桑似乎更加在意桑瑱的感受。
這是什麼原因?難道是因為桑家家主之位?
明明桑瑱也很出色,為何桑家家主之位不是給了身為長子的他,而是傳給了二小姐?
還有,他的臉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在家中還要帶著維帽?
思緒紛亂中,我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又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嘹亮的雞鳴聲響起,我悠悠轉醒,已是第二日早上了嗎?
從昨晚到現在,桑家兄妹應該是一直守在我身邊的,耳畔傳來斷斷續續的哈欠聲。
“再上一次藥,你就回屋休息。”桑瑱低聲囑咐。
“好。”桑二小姐又打了個哈欠,似是困極了,話也說得有些含糊不清,“應該也差不多了,血都止住了,接下來隻要靜養就好了。阿兄弄完我們去吃飯吧,我現在又困又餓。”
桑瑱:“嗯。”
有冰涼的觸感從傷口處傳來,兄妹倆配合默契,很快便幫我重新上了一遍藥。
房門被輕輕合上,兩人漸漸走遠。
感覺到四下無人,我嘗試著動了動身體,無功散的藥效果然已經消退了一大半。
我又伸手朝臉上摸去,指尖觸碰到的是光滑的肌膚。
麵具不知何時已被人摘下,眼皮上也敷上了帶有藥膏的紗布,隱隱還能聞到一股藥草味。
果然不是錯覺。
這下,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抵賴的了。
苦笑過後,心中更添了幾分疑惑。
麵具是被桑瑱摘下的嗎?常年不以真麵貌示人的靈醫妙手,是不是也帶過這種特殊的麵具,所以才知如何取下?
難道果真如傳聞一樣,他以前真的毀過容?
而且,揚城本地人和綠舟提供的情報都說他不經常出門,那麼有沒有可能,他不出門的日子,實則是以“連清”的身份出現在彆處?
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我們兩個月的相處來看,他待人真誠無私,品行端良不似作偽,那到底是何人要花重金給他下追殺令呢?
正想著,有人推門而入,冷風從門縫裡漏進,帶來一股食物的香氣。
來人是個女子,卻並不是桑桑——兩人的腳步聲略有不同。
無法再繼續裝睡,因為食物的味道實在太誘人,一晚又是蹲人、又是躲避暗器、又是挨打,肚中早已饑腸轆轆。
我動了動手指,佯裝要醒,那人立馬發現,上前一步:“姑娘醒了?”
“你是?”我緩緩開口,明知故問。
“奴婢沁水,是少爺和小姐特意安排來照顧您的。”她聲音柔和,“您現在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早點已經備好了,奴婢來服侍您洗漱吧?”
“嗯。”我淡淡應了一聲,心中卻在盤算接下來的打算。
今日肯定是要離開桑家的,但走之前,我需要補充體力。趁著桑瑱和桑桑不在,先填飽肚子再說吧。
在沁水姑娘的攙扶下,我被帶去了淨房洗漱。
飯桌上,擺著兩屜小籠包和一碗聞著很香的麵條。
“這是廚房早上現做的牛肉小籠包和雞湯麵。”她體貼地介紹著:“姑娘您現在看不見不方便,奴婢來喂您吧。”
說罷,一個柔軟香熱的小籠包便被送至我唇邊。
食物的味道香飄四溢,肚子在這樣的刺激下,不爭氣地“咕嚕”了一聲。
我:“……”
“謝謝,我自己來。”我向來不習慣被人伺候,彆開臉拒接了對方的好意。
“那好吧。”沁水將竹筷塞到我手心,提醒道:“姑娘當心燙。”
在她的提示下,我成功夾起了一個熱乎乎的小籠包。
正欲一口咬下吞進肚中,倏地,油膩滾燙的液體順著我的手指淌下,指尖和大腿一陣滾燙。
“姑娘!”沁水尖聲叫道,“沒被燙到吧?奴婢該死!奴婢不該端來這個。”說罷她慌慌張張地幫我擦拭著裙子上的湯汁。
“嘶。”傷口被蹭到,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揮開了她的手。
“沒事。”我儘量穩住心神,讓自己語氣聽起來平靜些,“你先出去,我不習慣有人在身邊伺候。”
“這……二小姐知道了會怪罪奴婢的。”她有些猶豫。
“出去,有事我會叫你。”我語氣轉冷,不再多言。
“是。”小丫頭不情不願地出了門。
我解開纏在眼睛上的紗布,努力睜大眼,眼前除了黑暗什麼也沒有。
習武多年,就算眼盲我也可以依靠聽覺正常行動,甚至與人一戰,但日常生活總歸不便。就像剛才,如果我能看見,湯汁就不會灑出來。
這樣不行,得儘快治好眼睛才行。
手中紗布傳來一股藥味,被明瞳散毒瞎的眼珠也沒先前那般疼痛,顯然桑瑱已經幫我處理過了。
他下的毒,他或許有辦法可解。但留在此處,我卻不知該如何麵對。
昨夜之事他雖表現得非常愧疚,但我無法確定,他是否真的能夠接受我這個身份,況且到現在為止,他還並不知曉我就是黑衣羅刹。
事已至此,或許兩人之間最好的結局,便是從此再無瓜葛。
揚城的綠舟分部距離桑家大約十裡路,最近的藍星當鋪距離此處大約兩三裡路,兩地恰好在一條直線上。
當下我最好的選擇便是先去藍星當鋪打探桑家的消息,然後速回綠舟治療修養。
思及此,我下意識伸手去摸腰間的口袋,不料摸了個空。這才想起,現在穿的衣服是桑桑的。
那我的衣服呢?我衣服裡的銀票和腰牌去哪裡呢?
尤其是那塊刻著“綠舟冷月”,代表著我身份的鍍金腰牌,去哪裡了?
我僵在原地,一時之間胸口好似多了一塊巨石,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桑瑱,一定看到腰牌了。
他知道我是綠舟殺手了,那也知道冷月就是黑衣羅刹了吧?
我突然忍不住笑了出來。
命運似乎總是喜歡跟我開這種玩笑,每當我以為還有一絲希望時,它總會毫不留情地將我打入深淵。
這樣,也好。
美麗的花朵不應該開在滿是謊言的土地上,甜蜜的果實也不可能結在欺騙孕育的森林裡,宅心仁厚的醫師和殘忍冷酷的殺手,本就不該產生交集,如果硬要扯上關係,那也應該是醫師替天行道,將我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女魔頭除去。
這才是話本子裡大快人心的結局。
想到這,我突然釋懷了。
綠舟殺手冷月,是我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身份。
從十一年前踏上這條路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我今生隻能活在黑暗中,再難以回頭。
與其因此糾結害怕得不到彆人的愛,不如勇敢地麵對真實的自己。
我——本就站在這些名門正派的對立麵!
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些。
無功散的藥效已經消散了大半,我可以離開了。
我摸索著起身,將桌上那碗一口未動的雞湯麵和冒著熱氣的小籠包,全部倒進了窗外的竹林裡。
既然知曉我就是黑衣羅刹,那桑家給的食物和藥,我便不能再信半分。
不敢,也不想用自己的性命去賭所謂的真心。
我喚來沁水,平靜地請求:“吃完了,麻煩幫我把先前穿的衣物拿來。”
衣服不重要,重要的是裡麵的腰牌和銀票,畢竟身無分文的瞎子在外寸步難行。
“奴婢不知道您先前的衣服在哪,”沁水吞吞吐吐,“小姐吩咐奴婢要時刻守在你身邊,不能離開屋外一步。”
時刻守在身邊,不能離開一步?桑家難道是派她來監視我的?
我冷笑一聲:“我又不會跑。”
沁水不說話了。
我摸索著走到床邊,放軟聲調:“衣服裡有我娘生前留給我的東西,不放在身邊我不放心,本就是我的東西,你家小姐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麼。”
丫鬟猶豫:“這……”
“我會對二小姐說你把我照顧得很好。或者你實在為難,找個人幫我拿回來也行。”我儘量讓她安心。
“是。”沁水似是鬆了一口氣,服侍我躺下後,繼續到外麵站崗。
她才出去沒一會兒,門外便傳來急躁的腳步聲。
有人推門而入,疾步走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