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應他的隻有沉默。
我自是不會承認我的身份,否則,今晚發生的一切該如何解釋?
麵具一日不摘,就憑一個觀音墜又能證明什麼?
搶的、撿的、偷的……隻要不想承認,理由可以編造千萬個。
桑瑱似也知這麵具輕易摘不下來,也不再做無用功,隻是小心地解著綁在我身上的麻繩。
被鞭抽、被棍打過的地方對疼痛格外敏感,他輕輕一碰,我便忍不住想發出聲音,但理智告訴自己,決不能暴露身份。
北風呼嘯,寒意刺骨,桑二小姐打了個噴嚏:“阿兄,外麵好冷,不管是不是那位姑娘,先把人弄進屋再說吧。”
桑瑱沒有回應,繼續解麻繩,隔著衣衫,我能感覺到那雙手在顫抖。
他其實,也是害怕麵對我的真實身份的吧?
想想也是,誇下海口承諾要負責的女子是個殺手,還是江湖上人人喊打、手中人命無數的女魔頭。這對他們這種名門正派來說,是何等恥辱啊。
“阿兄,你這是做什麼?你瘋了?”桑二小姐突然尖叫。
話音剛落,我便覺得腰間一輕——桑瑱竟然扯開了我的腰帶!
不僅桑二小姐不理解,我也嚇了一跳,他想做什麼?
多年習武,我身體還算健壯,所以向來穿得不多。厚重的黑色夜行衣下便是中衣,中衣裡麵是女子的肚兜,桑瑱的手已經拉下了我厚重的外袍,再這樣下去……
“不!”我想掙脫,可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聲音微弱地連自己都聽不到,更遑論身旁兩人。
“不可以的阿兄。”桑二小姐似也意識到這樣不妥,忙按住桑瑱的手,“你要是擔心刺……擔心她的傷勢,我來檢查好不好?”
“把手鬆開!”桑瑱厲嗬。
少女不為所動,急道:“我知道阿兄很擔心她,可大庭廣眾之下這樣做不妥,而且萬一著涼,那就麻煩了。”
“或者,你把她帶到屋裡去查看,好不好?”她懇求道。
“不是你想的那樣,很快就好。”男子似十分痛苦,整個人都在極力隱忍。
很快就好?
我心頭一顫,好像明白了桑瑱的用意。
沉默片刻,桑二小姐終於鬆開了手。
緊接著,桑瑱迅速扯開我的中衣,冷冽的寒風順著領口灌入,左側肩膀就這樣毫無防備地暴露出來。
“她身上……”桑二小姐倒吸了一口涼氣,“怎會有如此多傷口和傷疤?除了我們今天弄的,為何還有這麼多舊傷?”
寒夜中,並未有人為她解答。
桑瑱微微哽咽,似有溫熱的液體滴在我肩頭。
“還不承認嗎?忘月。”
他的手掌在我肩頭摩挲:“這是半年前我親手包紮的,傷口雖已愈合,但傷疤卻是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這世上,難道還有第二個人與你擁有相同的傷痕嗎?我記得你背上、腰間也有,要不要我一一確認?”
他一句一問,如同最尖銳的刀鋒,將我僅存的僥幸和偽裝徹底打碎。
我苦笑一聲,終於絕望地閉上了眼。
上次分彆時,他曾說下次見麵時,會將一切和盤托出,問我能否也坦誠相待。
沒成想,命運弄人,最後我們竟是以這樣狼狽的方式“坦誠相待”。
衣服被一件件扣好,桑瑱又脫下自己的大氅,將我裹得嚴嚴實實。
身體淩空,我被攔腰抱起,不知將被帶往何處。
“阿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桑二小姐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不敢相信,“真的是你喜歡的那位姑娘嗎?為何會變成這樣?好端端地她為什麼要殺你?”
房門被推開,桑瑱帶著我慢慢走了進去,空氣中有股淡淡的木樨熏香。
少年的聲音似有些疲憊:“桑桑你先出去,我想和她單獨待一會兒。”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傷她的,我以為那是壞人,對不起……”二小姐慌亂地解釋著。
“嗯,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桑瑱一邊下著逐客令,一邊將我小心地放在床上,“有事明天再說。”
“可是阿兄……”她似乎還想問什麼,卻被兄長無情地打斷:“出去!”
房門被關上,有人拖著疲憊沉重的步伐,坐到了床邊。
屋內隻剩下我和他,連空氣都安靜得可怕。
我隻得緊閉雙眼,假裝昏迷。
此時此刻,他是名滿天下的桑瑱,不是山野偶遇的小醫師連清,我是綠舟殺手冷月,不是浪跡天涯、被仇家追殺的忘月。
兩人身份上的差距,如同天塹,難以逾越。
桑瑱解開我的外衣,又取來熱水和乾淨的毛巾,動作輕柔地幫我擦拭著身上的血痕。
一如初遇時那樣。
想到初次相遇,心臟好似再次被鈍刀捅過,短短半載時間,一樣的舉動,卻是完全不一樣的心境。
但凡他隻是一個普通的醫師,或者我們不是以這樣慘烈的方式重逢,或許,情況都不至於如此糟糕。
“對不起,我沒有早些認出你來,”身旁人聲音低沉,似有濃濃悔意,“你早就認出我了,對嗎?”
“否則以你的身手,那一劍定然能刺穿我的心臟,可你卻突然收手了。”
“我應該想到是你的,否則哪個刺客會這樣善良,給目標反擊的機會?”
“我隻受了一點皮外傷,而你,被我毒瞎了眼,還被桑家人欺負。”
“你向來驕傲,今日之事,一定會覺得很委屈吧?你現在……是不是很恨我?”
“我以為桑桑今日平安無事,是因為她運氣好,如今看來,分明是你手下留情。你的身手我見過,那丫頭,怎麼可能近得了你的身?”
“你根本就沒想過要傷害我們,對不對?”
“如果當初我沒有隱瞞身份,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像是呢喃,又像在自言自語。
“其實,分彆前夕我就想告訴你我叫桑瑱,但我又怕解不開你體內的血蠶蠱,讓你覺得‘靈醫妙手’也不過如此。”
“怪我,都怪我這該死的虛榮心,要是我早些坦白就好了。”
“我本以為,再見麵時我多少能找到一些解蠱的線索,那樣我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你麵前,讓你因我而自豪。”
“沒想到,竟會變成這樣……”
耳邊傳來斷斷續續的哽咽聲,最終他沒能忍住,泣不成聲。
我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卻能感受到有溫熱的淚水滴在我的手背上。
他又哭了。
恨嗎?
傷成這樣,自然是有些怨恨的。
可我傷他在先,桑家今日之舉,也算本能反擊。事到如今,隻能說是命運弄人,陰差陽錯。
身心俱疲,淚水順著眼角流入鬢間,我喉頭發乾,不知該如何麵對桑瑱,更不知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不多時,倦意便從四肢百骸襲來,眼皮越來越沉重,很快我便沉沉睡去。
今晚發生的一切,恍然如夢。
迷迷糊糊中,有雙溫熱的手在我傷口上塗抹著什麼,疼痛感漸漸消失。
不知過了多久,又聽到一陣細微的敲門聲,緊接著,房門被推開,有人躡手躡腳地溜了進來。
桑瑱刻意壓低聲音:“這麼晚了不回去休息,跑我屋裡做什麼?”
“我……我拿了一些乾淨的衣裳,她的衣服被血浸透了,穿著肯定不舒服……”桑二小姐聲音怯怯的,再也沒有了先前的趾高氣揚,活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兩人輕手輕腳地走回床邊,二小姐悄聲問:“一直沒醒嗎?”
“舊傷未愈,今日又失血過多,還中了無功散,恐怕要等明天才能徹底清醒。”桑瑱回道。
“好吧。”片刻後,像是想起了什麼,二小姐突然道,“既然如此,那我現在就給她換衣服,阿兄你回避一下。”
桑瑱似乎沒有動,桑二小姐急了:“阿兄你在這不方便。”
“沒什麼不方便,藥都是我上的。”少年語氣隨意,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那你轉過去,”許是兄長一直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氣呼呼地罵道,“你這樣說,彆人會以為我們桑家出了一個采花賊。”
“愛說便說,無所謂。”
有腳步聲響起,緊接著杯盞放在桌麵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
與此同時,身旁人慢慢靠近,淡淡的脂粉香氣飄入鼻間。
少女的手指柔潤冰冷,觸及身體的那一刻,一股涼意傳遍全身,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對不起對不起,不小心碰到你傷口了。我注意點,你彆亂動哈,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我本也沒打算亂動,受了傷又中了毒,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與其做無謂的掙紮,不如等藥效消退些再說。
桑瑱隻知道我要殺他,並不知曉我就是傳聞中的“黑衣羅刹”,在搞清楚刺殺他的原因前,這對兄妹應該不會貿然對我出手。
換好衣服,桑二小姐起身,歎道:“唉,傷得有點重,有些地方還在滲血。”
房間再次陷入了寂靜,桑瑱自始至終沒有回應。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得桑二小姐哽聲道:“我錯了阿兄,我這次是真的知道錯了,你不要生我氣了,不要像以前那樣不理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