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茶館,天已經黑了,街上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臨近新春,家家戶戶都掛起了火紅的燈籠,照得整個街巷一派喜慶。
抬頭,火樹銀花合,朵朵煙花競相綻放,綻出了滿空的流光溢彩。絢爛的火光映出來來往往人們的笑臉,一副人間好風景。
若是連清在此,看到這般景象,定然會很歡喜吧?
要是他在身邊就好了。
桑瑱,我是實在不願意殺的。以我目前收集到的情報來看,他的的確確是個懸壺濟世、心懷百姓的仁醫。
這樣一個人,哪怕容貌人品稍有瑕疵,也不應該以這樣的方式死去。
可初生殺手沒有資格拒絕任務,若他不死,死的人便是我了。
綠舟也還算仁厚,每個初生殺手一生都有兩次失手或者放棄任務的機會。
我不巧,兩次都用完了。
第一次是十二歲那年,初入江湖,經驗不足,又一時心軟,竟讓目標逃了。
第二次,因為需要連清幫忙解錯花愁,我不得不用這珍貴的機會去換兩個月的假期。
如果此次再失手,綠舟除了不給我血蠶蠱的解藥,應該還會小施懲戒。
第一次犯錯的懲戒都不算太大——砍掉一根手指,削去一隻耳朵,挖掉一隻眼睛……當然了,像我這個年紀的女子,也不是沒有被弄暈後,剝光衣服送到一群男人床上這種事發生。
懲戒,便是讓人一輩子難以忘記,卻又不致死的行為。唯有如此,才能讓人心生畏懼,才能保證下次不犯錯。
若隻是受些皮肉之苦,我尚且還能忍受,可不給血蠶蠱的解藥,那我一定撐不下去。
我身上的蠱蟲與旁人不同,三個月,血蠶幼蟲蘇醒成長,釋放的毒性積聚體內,哪怕我不死,也會變成廢人。
為了自己,也沒有辦法不去殺桑瑱。況且,就算我慈悲心腸,願意以自己的命換他的,追殺令一日不撤,還是會有殺手前赴後繼地趕來,桑瑱必死無疑。
我無奈地閉上了眼。
或許,等明年攢夠了足夠的貢獻值,離開綠舟以後,我才能擺脫這種刀口舔血、濫殺無辜的日子吧。
次日上午,我強打精神,繼續打探著桑家的消息。
內容還是大差不差,桑家家世清白,口碑很好。
人們談論最多的,都是那位美貌與醫術並存的桑二小姐。至於桑大公子,鮮少有人提及。畢竟除了在醫館,眾人很少見到他。
將所有信息整合在一起,我更加不解——若此次刺殺針對的是桑家,桑二小姐才是舉足輕重的那一個,朝她下手無疑是最好的選擇,為何下令之人偏偏要選擇桑瑱?
一個除了和妹妹一起出診外,不愛出門的毀容男子,究竟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臘月二十六日夜晚,我換上了平時穿的黑色夜行衣,帶上黑衣羅刹的專屬麵具,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桑府。
白日裡,我已將桑府的布局和人員摸清。
這次任務目標也和我一樣,並不喜歡彆人隨身服侍,因此他的房間內外,大部分時間沒有下人蹲守。
這倒是方便我下手。
桑家祠堂內,檀香嫋嫋,煙霧繚繞。高高豎起的供桌上,整齊地擺放著桑家曆代先祖的牌位。
我悄無聲息地潛伏在角落的橫梁之上,身影熟練地隱匿於暗影中。
那個叫桑瑱的男子身著月白色銀絲暗紋錦袍,此刻正虔誠地跪在牌位前,一動不動。
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剛準備動手,想了想,又悄悄將匕首收回。
當著彆人列祖列宗的麵殺人,好像……有些過分?
我雖不信鬼神,但如果真有鬼神存在,想來他們也不願見到子孫後代在自己麵前慘遭毒手吧。
思及此,我調整姿勢,繼續等待。
燭光搖曳,祠堂內幽暗寧靜。
桑瑱對著牌位,低聲喃喃自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縱使我習武多年,耳力遠超常人,可距離太遠,他聲音又極低,我愣是一個字也沒聽清。
時間一點點過去,微弱的火苗不斷躍動著,供桌上的蠟燭已經燃了一半。
空氣中,有股淡淡的燭火焦味。
一般來說,我是一個極有耐心的人,為了完成任務,可以潛伏多日不眠不休。
可今天也不知怎麼了,在這個祠堂也沒有待多久,總覺心中焦躁不安,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樣的感覺,此前從未有過。
低頭看了眼依舊跪在蒲團上低聲祈禱的男子,不免有些厭煩。
身體轉動,足間輕點,我悄無聲息地躍到了他頭頂的橫梁之上。
近距離看去,這人雖以帷帽遮麵,但身姿挺拔,氣質溫雅,倒也不失為一個翩翩佳公子。
想起他把人家姑娘嚇哭的傳聞,若屬實,這樣的身段,配上那樣可怕的麵容,著實有些可惜了。
正思忖著,對方忽地安靜下來,前麵好像隱隱聽他說什麼“保佑他”。
保佑誰?
桑家除了他和他妹妹,並無其他親人,難道他是在為桑二小姐祈福?
心中疑惑,遂緊緊盯著梁下之人,隻見桑瑱依舊安靜地跪著,卻不再言語。
咦?莫非是被發現了?
不可能吧,除非他能達到地一級彆的實力,否則絕對感覺不到我的存在。
不過想起上次在榮親王那裡吃過的虧,我決定先試探一番再做打算。
正欲出手,桑瑱突然站了起來,拱手對著麵前牌位深深一拜,然後頭也不回地推門離開了。
原來是我多慮了……他隻是恰巧說完了想說的話而已。
換做從前,我定會毫不猶豫地取桑瑱性命,可自從與連清相識後,我好像也沾染上了一點他的善良。
對於一個殺手而言,這……實在算不上什麼好事。
桑瑱的背影漸漸遠去,白色的維帽雖能遮住他的麵容,卻擋不住那頎長挺拔的身姿。
不知怎地,心中突然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
奇怪……
視線移動,梁下牌位被擦拭得乾乾淨淨,最前麵兩塊比較新的牌位上,赫然寫著“顯考桑清泉之神主”,“顯妣段蓮飛之神主”。
這是九州醫聖與其妻子的靈位。
段蓮飛?
這名字我一直覺得耳熟,似乎在很久之前就聽說過。
在哪聽過呢?
冥思半晌,我終於記起,此人曾是俞都城色藝雙絕的奇女子。她出身官宦世家,多年前為了情愛,甘願下嫁布衣,傷了許多愛慕者的心。
咦?這個傳奇故事的兩位主人公,竟是桑瑱的父母?
翻出祠堂,我尾隨在桑瑱身後。
暗夜中,冷風凜冽,刺骨的寒意拂過周身。
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好像是什麼重要的東西被我忽略了。
無數信息在腦海中交織,似有千絲萬縷的線索在試圖告訴我什麼,可我卻沒有抓住。
是什麼呢?
懷揣著滿腹疑惑,我縱身一躍,潛入了桑瑱的書房。
書房內,燭影深深。
一排高大的書架直抵房間儘頭,上麵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醫書,少年隨手取下一本,斂衣回到桌前坐下。
他的手指白淨修長,翻動書頁時發出輕微的聲響,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股溫潤端方的氣質。
奇怪,這個角度看去,桑瑱的身形倒是和連清有幾分相似。
都是醫者,當然會有相似的地方了!
我在心中暗罵自己:真是想他想瘋了,看誰都像他。
怒己不爭,我決定快些動手。
恰巧此時北風刮過,窗戶“吱呀”一聲被吹開了,寒氣頓時灌入室內。
桑瑱抬頭,放下手中醫書,緩緩起身,走到窗邊。
就是現在!
我看準時機,從暗處閃身而出,身體輕盈一躍,手中匕首直直朝他刺去。
燭火跳動,桑瑱正好關好窗戶轉身。
匕首刺入他胸膛的那一刻,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原本那些雜亂無章的線索,突然就串聯在了一起。
同一時間,劍鋒破開了空氣,帶起了一陣微風。
維帽簾子被風掀起,露出了隱藏在下麵的真容。
——那是一張清俊蒼白,卻異常熟悉的臉!
連清!
轟隆一聲,腦中如有驚雷炸響。
連清就是桑瑱!
桑瑱就是連清!
“我母親是俞都人,她生前會唱很多小曲兒。”
“家父在世時,曾是當地有名的醫者。”
那些他曾說過的話,此刻,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蕩在耳邊。
母親段蓮飛,父親桑清泉,俞都才女,揚城醫聖,可不就是與他說的一模一樣嗎?
殷紅的鮮血,順著我的手指淌下,一滴一滴,散落在地,開出了一簇簇妖豔奪目的花朵兒。
時間,仿佛在此刻靜止。
我聽見自己如雷鳴般響個不停的心跳聲,全身的力氣好似在頃刻間被抽乾。
我竟然差點殺了連清!
殺了這世上如今對我最好的人!
不是沒想過他來自名門望族,卻不曾想,他竟是揚城桑家的“靈醫妙手”,是“九州醫聖”桑清泉之子!
他也從未對我提起過,自己還有一個醫術同樣卓絕天下的胞妹。
一把鬆開染紅的匕首,我踉蹌後退,震驚、後悔、恐懼、慶幸……無數情緒交織在一起,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幸好剛才收手及時,沒有一下刺穿他的心臟。
匕首落地,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連……”下意識想要去查看他的傷勢,卻被對方快速避開。
連清捂住胸口,猛地後退。
驀地,他將衣袖重重一甩,白色毒粉瞬間噴湧而出,全部灑在了我臉上。
雙眼頓時火辣辣的疼。
一種難以言說的痛楚,在內心深處翻湧,心臟仿佛叫人硬生生撕裂一般。
再次重逢,竟是以這樣可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