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我放下信紙,端正坐姿。
一個十三四歲的圓臉少年端著碗走了進來:“阿姊,天冷了,俺給你煮了薑湯,暖暖身子。”
“放邊上吧,我等下喝。”
少年圓圓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小嘴嘟噥道:“不行,等下你又忘記了,昨天就是這樣,你老翻來覆去看這些信,最後薑湯都放涼了。”
“行,我喝。”被這個話癆嘮叨得有些頭疼,我端起薑湯一飲而儘,暖流頓時傳遍全身。
“好了。”將碗倒扣在他麵前,我示意自己喝得一滴不剩。
少年接過空碗,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滿意地笑了:“阿姊真棒。”
這小少年不是彆人,正是我十三歲時腦子一熱撿來的孤兒——來福。
剛帶回來時瘦骨嶙峋的,如今好吃好喝的養著,倒是圓潤了不少,連個頭都馬上有我高了。
“隻有這麼多信嗎?”我翻著信封,不甘心地問。
來福點了點頭,聲音洪亮,中氣十足:“最近收到的信俺都放到抽屜裡了,俺知道這些信對阿姊很重要,每天都讓人盯著,有信送過來,俺都是第一時間送到阿姊房間的。”
這麼說來,連清最新的信還沒有送到,但我等不了那麼久了。
我清了清嗓子:“來福,我有事要離開峰回山一趟。”
來福“嗯嗯”兩聲,對於我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他早已習慣。
“阿姊放心去吧,俺會照顧好酒樓生意的,俺在家等你回來過年。”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微微一頓,我有些遺憾道,“來福,今年恐怕不能陪你一起過年了。”
來福驚訝地張大嘴巴,隨即委屈地癟嘴道:“阿姊,你是要丟下來福,去找給你寫信的那位公子了嗎?你不要來福了嗎?”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哭腔。
我頓時頭大如鬥,隻能耐心地解釋:“不是,今年我有些非做不可的事,估計年關趕不回來,你好好照顧好自己。”
“好吧,來福知道了……”他不情不願地回答。
對於我說的話,來福一向言聽計從;我的事,他也從不過多過問。有時我在想,他難道不想知道我離開的時間都做什麼去了嗎?
將思緒收回,我搖了搖頭。來福已經出去了,我也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去綠舟複命然後領下一個任務。
峰回山地處大俞西南邊境,不管去哪裡都路途遙遠,除非下一個任務就在附近,否則我根本不可能趕在年關之前回來。
來福我倒是不擔心,這孩子看起來一派天真無邪,實則人小鬼大,一肚子壞水兒,機靈著呢。
就算遇到什麼棘手的事,還有幾個被我用銀子砸下來的九尺壯漢護著,一般人也不敢對他怎樣。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連清。
兩個多月沒和他聯係,他一定急壞了吧?
上次給我寫信時,他說他即將從麓城回到家鄉,等到家後再給我新地址。
至於為什麼會出現在麓城且呆了那麼長時間,他隻說麓城是疫症起源之地,他想了解一下此次疫症的起因。
身為醫師,有如此想法,倒也好理解。就是不知我這些遲到許久的信,該寄往何處。
罷了,等下次回來再說吧。
收拾好一切,我重新回到了就近的綠舟分部。
綠舟又給我派了新的刺殺任務,任務目標所在地為揚城。
臘月下旬,我騎馬踏上了前往揚城的旅途。
時值隆冬,寒風夾雜著雪花刮得臉頰生疼,官道上行人寂寥,放眼望去,一片荒涼。
這次的刺殺任務,我其實並不想接。
如果說不想刺殺容親王是因為怕惹麻煩,那這次的目標,卻是一個讓我下不去手的“好人”。
此次被人下追殺令的是揚城桑家的大公子桑瑱,江湖人稱“靈醫妙手”,也就是此次在麓城瘟疫中立下大功、拯救了無數百姓性命的桑二小姐桑桑的兄長。
揚城桑家在江湖上的威名,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桑家上任家主桑清泉在世時,因醫術卓絕,曾被先皇禦召進宮,治好了太皇太後多年頑疾。
先皇龍顏大悅,賜封揚城桑家為“醫道世家”,桑老醫師為“九州醫聖”。
太皇太後敬重桑老,曾提出讓他留在宮中,並以高官厚祿引誘,卻被桑老義正辭嚴地拒絕了。
他說:聖上可以有無數禦醫,而大俞百姓卻隻有一個自己。
先皇感念其赤膽忠心,這才準許他離宮。
桑老故去後,維持桑家“醫道世家”的重擔便落到了其一子一女身上。
這一子一女是雙生兒,聽聞哥哥性格恬淡安靜,妹妹性格熱辣活潑,兩人在醫學上都頗有造詣。
因為他們常常去各地義診,為窮苦人家看病且分毫不取,尋常傷風,亦或是罕見的不治之症,兩兄妹都竭儘所能,不求回報。
因此,在揚城甚至在整個大俞百姓眼中,這兩人就是活菩薩轉世。
眾人感念他們的恩情,且兩位確實有真本事,故稱桑家大公子桑瑱為“靈醫妙手”,二小姐桑桑為“靈醫聖手”。
連日來快馬加鞭,我終於在臘月二十五日抵達了揚城。
找了一家上好的客棧,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個熱水澡後,我斜倚在貴妃榻上,再次對綠舟提供的情報陷入了沉思。
許是因為年關將近,這次刺殺竟然破天荒地給了我一個月時間。
拋去路上奔波的五日不談,我還有整整二十五天時間可以執行任務。
二十五天,對我來說自然是綽綽有餘,但我不理解,桑瑱這樣的人,怎會有人花天價黃金取他性命?
他平日裡深居簡出,除了去自家醫館坐診,幾乎從不出門,而且每次出門,身邊必定跟著桑二小姐桑桑。
更奇怪的是,桑家現任家主是桑二小姐,真要有什麼仇怨,也應該衝著她去才對啊?
莫不是,桑大公子表裡不一,像之前的榮親王那樣,背地裡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才引起了旁人的仇恨?
百思不得其解,我決定出門走走,順便找些當地人打聽一下桑家的情況。
揚城街道兩旁柳葉凋零,淩亂的殘枝在空中胡亂地拍打著,長街上,人們穿著厚重的衣袍行色匆匆。
無意間瞥到路旁一家茶館,我停下腳步,走了進去。
茶館內人聲鼎沸,說書先生正在台上繪聲繪色地講著一段江湖往事,他神情並茂,聲音抑揚頓挫,聽者無不沉浸其中。
“好!好!”說到曲折跌宕之處,台下不時爆發出陣陣叫好聲和掌聲,好不熱鬨。
看來,是來對地方了。
“店家,”我喚住櫃台後一位看起來富態憨厚、像掌櫃模樣的中年男子,“我想向您打聽些事。”
掌櫃的一看到我手中那錠白花花的銀子,頓時眉開眼笑,熱情地將我帶到了二樓一間僻靜的雅間裡。
如竹筒倒豆子般,李掌櫃將桑家兄妹的情況事無巨細地說了出來,內容基本上與綠舟提供的情報一致。
“還有,桑家家風獨特,不僅經常免費給窮苦百姓看病,其他方麵也與尋常人家大為不同。”李掌櫃故作神秘地說道。
“此話怎講?”雖然已經聽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大半個時辰,但他似乎總能擠出些我不知道的東西。
李掌櫃壓低聲音,湊近了一點,道:“尋常人家都是由男子當家做主,兄長照顧妹妹居多。但這揚城桑家,主事人卻是二小姐桑桑。原因無它,這桑桑姑娘性格潑辣,八麵玲瓏,頗有些手段。至於那桑大公子,文文弱弱的,說話又輕聲細語,做個懸壺濟世的醫者是不錯,若是讓他打理偌大的家業,恐怕難以服眾。”
他又快速瞥了一眼門外,確認自己聲音不大後,繼續道:“最重要的是,桑大公子幼時破相了,故而常年帶著帷帽,不以真麵目示人。坊間傳聞,他那張臉十分醜陋,曾有姑娘無意間見到他真容,嚇得哭了三天三夜呢。您就說,這桑家好歹是陛下欽封的醫道世家,怎能讓一個相貌毀成這樣的人代表桑家臉麵呢?”
說道此處,他痛心疾首地拍了拍大腿,仿佛自己真的目睹過桑瑱的真容一般。
“怎麼破的相?連九州醫聖都沒辦法醫治嗎?”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熱茶,裝作對此事毫不知情的模樣。
李掌櫃無奈地歎了口氣:“這其中緣由,小的也不知曉。都是些陳年舊事了,坊間眾說紛紜,有人說是不慎摔傷,也有人說是被二小姐無意劃傷,還有人說是因為有人嫉妒醫聖,夜裡偷偷來報複,故意刮花了他兒子的臉……”
我眉頭一緊,心中愈發疑惑。
桑老醫師怎麼說也是先皇欽點的醫聖,想來醫術必然神通,怎會連自己兒子的容貌都治不好?
就算一時半會兒治不好,五年、十年,總能想到辦法吧?
或許桑瑱根本就沒有事,一切都是用來迷惑外人的?就像榮親王表麵廢物,實則實力不容小覷?
難不成,這桑家也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一朝察覺,所以才有人要殺人滅口?
我心中胡亂推測著。
“還有其他消息嗎?”我沉聲問。
“有!桑大公子不近女色,如今二十有餘都未曾定下未婚妻,很多人暗自猜測,要麼他是心裡有疾,要麼就是有龍陽之好。”李掌櫃一板一眼地說道。
我:“心裡有疾,此話怎講?”
李掌櫃:“這桑家名聲雖好,但桑大公子畢竟容貌儘毀,願意嫁給他的女子少之又少。這些年也曾有媒婆上門說親,但都被二小姐桑桑給轟了出去。男子到了這個年紀,彆說娶妻,連個未婚妻都沒有,有人願意嫁,他還不肯,這難道不是有什麼隱疾嗎?”
“哦……”我對桑瑱以及他的私生活並不感興趣,遂隻是敷衍地應了一聲。
李掌櫃卻興致不減,繼續說道:“俗話說,身體有缺陷的人,性情大多陰鬱乖張,這桑大公子那副模樣,又得罪了那些媒婆,以後不知還能娶到什麼樣的女子呢。要我說,就算桑家再家大業大,我也絕不會讓自己女兒跳入這火坑。”
聽起來,倒是一位還算有良心的父親,我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對了,還有一事!”李掌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拍桌子,興奮道:“前幾日,聽聞李員外家的三公子放出話來,說是要去桑家提親,不過依我看,這事怕是成不了。桑二小姐潑辣得很,怎會瞧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隻知道讀死書的酸腐書生呢?”
我點了點頭。
看來,有用的消息已經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