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連清躲避不及,發出一聲輕呼。
風吹落了他束發的青色絲帶,也吹散了如雲般濃密的青絲。
“姑娘為何要……捉弄在下?”良久,少年將散亂的長發順到耳後,漂亮的眸子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情緒。
我低下頭,將視線轉到地上被割成一段段的發帶上,一時間,思緒更加紛雜。
麵臨生死一線,這人倒是比我想象中更為冷靜。
若他真的存心想害我,為何要多此一舉將我救回並幫忙包紮好傷口?
任由我昏迷在路邊,被豺狼虎豹吞食豈不更加方便?
可若說毫無企圖,怎地又這般吞吞吐吐,故意讓人誤會?
還是說世間真的有這樣的好人,因為放心不下彆人的傷勢,故而苦苦挽留?
心中疑慮不斷更替。
猶豫片刻,我決定再給對方一次機會,於是試探地開口:“連醫師,你剛剛不害怕嗎?若我再偏一點,你項上人頭不保。”
“怕,自然是怕的。古往今來,誰能坦然麵對死亡?”連清苦笑一聲,從我身旁走過。
衣袂輕揚間,帶來一股清新的藥草香。
我後退一步,屏息不語。
少年蹲下身,白皙的手指在柴堆裡挑挑揀揀,在找到一根小拇指粗的樹枝後,他繼續道:“不過,我倒是不信姑娘會殺我。”
“為何不信?”聽他說得篤定,我脫口而出。
難道,他以為自己救了我,我就不敢嗎?
人心最是難測,這世間多的是農夫與蛇、好人沒好報的故事。
對方聞言,並未回答我的問題,反而低下頭,專心致誌地修剪著手中樹枝。
我默默地看著他的動作,不明所以。
片刻後,他手中多了一根長約三寸、表麵粗糙的小木棍。
就在我以為這是什麼獨門暗器,心存警戒之時,連清十分自然地將它舉到了頭頂。
他手腕一轉,那頭原本散落的青絲瞬間被挽成了一個漂亮的男子發髻。
我:……
“好了。”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嘴角微微上揚。
“你為何覺得我不會殺你?”我緊盯著他,還是想知道這個答案。
如果這人知曉我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黑衣羅刹”,還會這麼篤定地說出這句話嗎?
連清微微一笑,複又重新蹲下身,伸手將地上散落的碎布條一一抓進簸箕中。
他的聲音柔而緩:“我不讓姑娘現在就離開,是因為姑娘身受重傷,以我行醫多年的經驗來看,姑娘此時不易長時間走動。此外,先前診脈時,我發現姑娘氣滯血瘀,肝氣鬱結。想來定是憂思過重,長時間鬱結於心所致。”
碎布條被全部拾起,地上又恢複了整潔乾淨。
少年繼續道:“此等隱私,我不好多問,但我深知,若不及時調理,長此以往,姑娘恐會生出不治之症。原本想等與姑娘熟絡一些時再講此事,卻不曾想,讓姑娘誤會了。”
“在下身為醫者,隻想幫病人治好身子,並無其它企圖。”
他起身,直勾勾與我對視著,眼眸清澈,神情坦蕩,似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
我彆開臉,久違地有些心虛。
莫非,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世間的確有“活菩薩”轉世?
但身為殺手,懷疑和警惕早已刻在了骨髓,敏銳一些,總歸是沒有錯的。
“連醫師,剛才是我不對,請原諒我的莽撞。”我假意行禮道歉,雙眼卻仔細觀察著對方的反應。
連清輕笑搖頭,示意無事。他折返回灶台,擼起袖子,繼續擇菜。
“心病還須心藥醫,我們醫者隻能治身,不能治心。忘月姑娘還是得放寬心,多開懷才好。”
放寬心,多開懷?
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勸我,一時有些想笑。
背負血海深仇之人,要如何學會開懷?
我不得而知。
將灶台上剩下一點野菜收拾好後,連清洗乾淨手,帶著我回到了之前住的那間房間。
他翻箱倒櫃了好一會兒,終於尋到了要找之物——一套成色較新的深灰色粗布麻衣。
將衣服放在床頭,他轉身對我道:“我這裡並無女子的衣物,姑娘若是不嫌棄,可先拿這套乾淨的換洗一下。熱水已備好,姑娘隨時可以沐浴。”
“什麼?”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疑惑地望著他。
連清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下意識地低頭,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那套榮親王府的黃色丫鬟服,早已被血跡染成了黑褐色,看起來恐怖至極。
抬手聞了聞,一股濃烈的血腥味與汗味直竄入鼻腔,熏得我差點當場暈厥。
嘔!
原來如此!
難怪這小醫師這般貼心!
平日裡我慣常穿黑衣,所以從不懼怕沾染血痕。此刻若穿成這樣走在街上,不出半炷香,定會被官府的人抓起來嚴刑拷打。
瞥了一眼這兩天躺過的床榻,我強忍不適,努力控製著麵部表情,“還是連醫師……考慮周到。”
連清似在努力憋笑:“小心些,注意傷口。”
“多謝。”我尷尬地應了。
少年一腳踏出屋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驟然轉身。陽光灑在他臉上,為他的輪廓渡上了一層金色光輝。
“姑娘先前提得那個問題,說出來也無妨。”
聞言,我努力站直身子,想知道到底是什麼讓對方如此自信——“黑衣羅刹”不會殺人。
麵前男子目光逐漸柔和,語氣似也帶著幾分憐憫:“我不信在昏迷時,嘴裡不停喚著‘爹爹娘親,我要回家’的女子,會濫殺無辜。”
我心頭一跳,倏地彆開臉。
原來,被聽到了。
定是夢魘時,又說了胡話。
我低下頭,不知該嘲笑他天真,還是該笑自己可悲。
是啊,誰會想到江湖上人人懼怕、手中鮮血無數的女魔頭,竟然是一個日日夜夜夢中喊著讓爹娘不要離開的可憐蟲呢?
將整個人浸入浴桶之中,心中煩悶頓時消散不少。
連清給我用了上好的金瘡藥,再加上我幼時經常被“綠舟”喂藥,體質特殊,身上傷口大多已經結痂。
不過肩頭、腰間那兩個血肉模糊的大窟窿,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了。
手腕上,有幾條整齊的割痕格外刺眼。那是我被黑衣人擊落山崖時,為了保持清醒,用匕首特地劃開的。
也正是靠這鑽心的痛覺,我才能平安落地。
沐浴完後,渾身舒爽。
我個頭與尋常男子差不多,卻不曾想,連清比我還要高一些,所以他的衣服穿起來也不怎麼合身,不過比之先前滲了血的王府丫鬟服,不知要好了多少。
而且這件衣服,與主人家身上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青色麻布衣相比,好像嶄新得有些過分……
想到這,心中又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在我洗澡的空隙,連清也燒好了飯菜。
他將白粥、炒野菜、炒雜菌依次端到了木屋的小桌上,略帶抱歉道:“我這裡暫時隻有這些吃食,姑娘莫要嫌棄。”
蘇醒到現在,滴水未進,粒米未沾,我自是有的吃就不錯了,而且剛剛那樣嚇唬他,他還願意好心招待,我自然不敢再挑三揀四。
在我連連感謝聲中,連清轉身去廚房拿碗筷,我則見準時機,迅速取下頭上那根月牙形狀的白玉簪。
玉簪被打開,裡麵靜靜地躺著幾根銀針。
我取出銀針,逐一朝麵前的飯菜探去。
銀針閃亮,無甚變化。
飯菜皆無毒。
連清回來後,我又以愛潔為由,用茶水將他拿來的廚具反複衝洗了好幾遍,這才放下心來。
這陌生少年雖然表現得正直善良,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忘月姑娘,多吃點。”他舀了一大碗白粥,遞到我麵前。
“多謝。”我夾起一筷子炒雜菌,細細品嘗。
竟然……出乎意料的好吃。
這人手藝不錯,平平無奇的鄉野小菜被他烹製得鮮滑可口,我不由食欲大增,又添了兩碗白粥。
見狀,少年唇角微勾,“姑娘餓壞了吧,我抓了隻兔子,晚些燉了給你補補身子。”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遠處綠蔭下,一隻雪白的小兔被圈在竹籠中,正豎著耳朵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它毛發如雪,雙眼通紅,模樣可愛至極。
我忽然記起,幼時阿爹也曾送過我一隻和這很像的兔子,我給它取名白白,整日將它抱在懷中。
阿爹每每見到我這般,總會笑著和阿娘打趣:“呀~這是誰家的嫦娥仙子呀?哦,原來是我和娘子的。”
阿娘聞言,總會捏緊帕子,掩唇一笑。而我,則會將白白丟給婆子,拉著他們一道去花園蕩秋千。
後來阿爹被奸人陷害,先皇大怒,一夕間府中所有人都進了天牢。
白白不出意外,大概是餓死了。
想到這,我心頭一痛。
“多謝連醫師美意,我已大好,不必再因此殺生。”
連清聞言,微微一愣,那雙明眸定定地看著我,似是想找出什麼答案。
“吃些葷腥,有助於身子恢複。”他繼續堅持。
“謝謝,”我再次拒絕,“我如今剛剛蘇醒,隻想嘗些清淡的。”
這些年,隻要一看到兔子,就會想到白白,想到秦府一百零八口亡魂。
連清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一陣良久的沉默過後,他放下碗筷,神情是少有的嚴肅:“忘月姑娘,你可知……”
我:“嗯?”
“你好像,中毒了。”他欲言又止,似在仔細觀察著我的反應。
“中毒?”我心頭大震。
他是發現了什麼嗎?
難道,他能看出來……
感覺到了對方的猶豫,我端正坐姿,正了神色:“連醫師,但說無妨。”
得到了我的肯定,小醫師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道:“你腰間的飛鏢有毒,上麵被人淬了九鳶天繼花。”
九鳶天繼花?
意料之外的答案。
“那是什麼?”
腦海中飛快搜尋著,確認從未聽過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