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清眸光微沉,唇瓣動了好幾次,卻始終沒有再開口。
我豁然起身,向他行了一禮:“還請連醫師賜教。”
連清沒有立刻回複,隻是平靜地注視著我。
良久,他輕歎一聲,緩緩道:“九鳶天繼花生長於古斯國荒漠深處,極為罕見。將此花泡入明礬,曬乾後研磨成粉,再輔以幾味珍稀藥材,便可製成令天下群雄武功儘失的劇毒之物——錯花愁。”
古斯國、荒漠深處、武功儘失,錯花愁……
我迅速捕捉到了這番話的重點。
“錯花愁對於普通人來說,並無大礙,但對於練武之人而言,卻是致命的威脅。凡習武者中此毒,初時並無太大異常,但隨著時間流逝,功力會慢慢消退。若放任不管,最終會淪為一個沒有武功的廢人。”
猝然聽聞這番話,我心頭一跳。
初時並無太大的異常,隨著時間的流逝,功力會慢慢消退——不正好對應了我此刻那不對勁的內力嗎?
難道,我真的中了什麼勞什子“錯花愁”?
隻是,麵前少年看起來最多不過二十,怎會知曉這麼多東西?
“連醫師……可知如何解毒?”我試探地問。
“事先或中毒兩個時辰內服下解藥,便無大礙。可惜我遇見你時,你中毒已久,縱有解藥也已失效。”
他說得直接,我心中又是一沉。
如果此言屬實,我已中毒,且這毒無解,那麼不日後我的武功會完全消失。
一個不會武功的殺手,結局可想而知……
“那,連醫師可還知其它解毒之法?”沉默良久,我端正態度,抱著最後一絲僥幸,問道。
連清既然知道服用解藥的時限,或許知曉彆的解毒辦法也未可知。
果然,此話一出,少年的表情變得極不自然起來。
這反應,看來有戲。
我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坐回桌前。等了一會兒,連清還是沒有回複。
我:“連醫師?”
連清停下收拾碗筷的動作,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道:“如果我說,我有呢?”
“那自然是要請連醫師施以援手,無論是否解毒成功,忘月必有重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當然,前提是我確實中了這什麼“錯花愁”。
“我有補救之法,不過,需得一些時日。”他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陰影。
“需要多久?”我心中稍安,麵上卻不動聲色。
“兩個月,在這期間不可使用武功,否則,前功儘棄。”他提出條件。
“兩個月?”
“綠舟”殺手不可能兩個月不接任務。
“姑娘且慢慢考慮。”他輕歎一聲,端著臟碗筷朝屋外走去。
少年背影挺拔修長,行走間衣袂帶風。
我閉了閉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疑問:“敢問連醫師……是如何知曉這些的?”
不是我故意懷疑,隻是自小在頂尖殺手組織長大的我,都未曾聽說過這些東西,一個年紀與我差不多的少年,怎會有如此神通?
連清腳步一頓,他緩緩轉身,嘴角卻帶著一絲笑意:“姑娘又在懷疑在下?”
對上那坦蕩赤忱的目光,不知怎的,那種強烈的心虛感再次湧上心頭。
我突然覺得喉嚨發乾,隻好彆過臉去,乾巴巴道:“隻是……好奇。”
連清輕笑一聲,不再計較,“不瞞秦姑娘,家父在世時,也曾是當地有名的醫者,他年輕時遊曆四方,見識頗廣,我也不過是靠著他留下的記載手抄賣弄罷了。”
腳步聲漸遠,屋外玉石之聲再次傳來:“姑娘若是不信,亦可去找其他醫師問問。”
連清走後,我又運氣調理了一番,直至那種眩暈感全部消失,這才踏出屋外,一邊閒逛,一邊思考著他話中真實性。
我被救下並帶回來醫治,屬實。
內力運轉出了問題,屬實。
他提及自己的父親是名醫,從他處理我傷口時所展現的嫻熟手法、以及知曉的那些深奧醫理來看,應該也不假。
由此推之,九鳶天繼花和“錯花愁”,或許確有其事。
沒記錯的話,前夜被黑衣人偷襲時,我曾奮力抵擋。
當時不少飛鏢被軟煙劍格擋散落在林中,我隻需上山找到其中一些,帶回“綠舟”,飛鏢是否被淬毒,老醫師自會辨彆。
理清好思緒,我心中稍寬。
抬頭,但見四周綠意環繞,鬱鬱蔥蔥,空氣中有股草木和野花的清香。
不遠處懸崖下瀑布高懸,玉花飛濺,陽光下似布如帛,“嘩嘩”的流水聲在山穀中回響不停。
瀑布之下,一汪清潭寧靜深幽,順著清潭一直往前,幾塊碩大的岩石看起來格外顯眼。而岩石旁邊,有個青綠色的身影正在忙碌。
我慢慢走上前。
連清正翻動著石頭上的藥材,見我過來,停下了手中活計。
“悶了兩天,姑娘出來透透氣,也好。”他說。
我不置可否,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周圍鋪開的藥草上,“連醫師這裡的草藥真多啊。”
連清抿唇,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自豪神色:“彆看它們其貌不揚,都是些藥效奇佳的好東西。”
我再次點頭,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一個日常想著怎麼殺人的殺手,和一個一心琢磨怎麼救人的醫者,好像著實沒什麼共同話題。
“額,”冥思苦想半晌,我指著一株開著紫色小花的植物,艱難開口,“這是……什麼?”
此藥草的新鮮程度,一看就知是今早采摘的。
連清聞言,忽地眼眸一亮,“忘月姑娘也對藥理感興趣麼?”
我敷衍地點頭:“感興趣。”
殺手生涯危機四伏,為了不那麼快見閻王,這些年藥理我沒少背,尋常藥草更是幾乎都認得,但這株紫色植物,我卻是第一次見到。
連清聞言,似是來了幾分興致,他拾起那株紫色藥材,小心翼翼地遞到我麵前,細聲細語地解說道:“此乃星罡草,對治療麻風病有奇效,將它的花朵和葉片搗碎敷在臉上,能一定程度上幫助病人恢複容貌。”
接過星罡草,我凝神,細細觀察起來。
此草葉片呈現藍紫色,表麵光滑如鏡,邊緣卻是鋸齒狀,頂端開著一簇簇米粒大小的紫色小花,湊近一聞,隱約有股淡淡的清香。
如果無人告知,我定會以為這隻是株平平無奇的雜草。
我狐疑地點了點頭:“多謝連醫師指點。”
這少年,比我想象中更為知識淵博。
“唉。”連清卻倏地垂下腦袋,麵露哀傷之色:“隻可惜,我在這裡住了這麼久,也隻找到這麼一株。”
乍然見到一直溫和含笑的小醫師露出這副表情,我突然有些不習慣。
將藥草放回石麵上,我收起平時略帶冰冷的麵容,漫不經心道:“有一株,定還有很多株沒有被發現。隻要用心去尋,總會找到的。”
“嗯,借姑娘吉言。”似是對我的說法表示認同,少年唇角微揚,原本臉上的陰霾瞬間一掃而光。
又是一陣良久的沉默。
夏日午後的陽光如火焰般炙熱,烤得人身上隱隱作痛。
連清抬頭看了看天,俊眉一緊:“外麵日頭毒辣,姑娘快進屋歇著吧。”
“連醫師,”無視他的關心,我緩緩開口,“你會一直在此處嗎?”
這人知曉許多我未曾聽說過的東西,若那“錯花愁”果如他所說得那般罕見難解,或許到了最後,我還需重返此地求助於他。
“秦姑娘還是準備離開嗎?”他了然地看了我一眼。
“嗯。”
比起這個一麵之緣的陌生男子,我更願意相信“綠舟”那些利益相關的老醫師。
似是早有預料一般,連清溫柔一笑:“去吧,霜降來臨前,我會一直住在此處。”
聞言,我暗自鬆了一口氣。
距離霜降還有幾個月時間,來回折返完全來得及。
隻是還是有些不明白,這家世良好、修養出眾的翩翩公子,為何要在這荒山中住這麼久?
“此地可有什麼特彆之處?”我朝四周望去。
入眼群山巍峨,草木繁盛,沒看出與彆的山林有何不同,
連清取出帕子,擦了擦額角汗珠,似在認真思考我的問題,半晌才道:“除了藥草比彆處多一點,環境更美一點,人煙更少些,倒也沒有什麼特彆之處。”
“不過,”他話鋒一轉,像是想到什麼,回首望向不遠處的兩間木屋,“家父當年,曾來過這裡。
原來如此。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我沒有繼續追問,而是疾步朝木屋走去。
趁主人家不在,我拆下了這兩日用過的床單被套。原本想找套新的替換上去,結果在屋中尋了半天,發現連清竟然隻有這麼一套。
凝視著被我血液和汗漬浸染過的臟汙半晌,我長歎一聲,不情不願地拿起皂莢朝屋後溪邊走去。
倒不是我心腸好,隻是這被單畢竟因我才弄成這樣,而且,這味道的確不太好聞……
若是從前,我定然賠他個十床八床了事,可如今我口袋比臉蛋還乾淨;更遑論這荒郊野外的,有銀子也沒地方買。
“忘月姑娘,這是?”
連清曬完藥草回來,看到門前整齊晾曬著床單和被褥,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我清了清嗓子,冷聲解釋:“我現在沒有銀子賠你,你且湊活著用一下吧,血漬什麼的已經清洗乾淨了,估計下午就能曬乾。連醫師今晚可以回自己屋子睡覺了。”
這兩天,他將唯一的房間讓給我,自己睡在廚房的草垛上,這炎炎夏日,又身處深山老林,想必不太好受。
連清聞言,纖長濃密的睫毛顫了顫,臉刷地一下子通紅:“多、多謝姑娘。”
被對方這麼一謝,我有些發蒙。
怎麼都應該是我謝他吧?
若不是他將床鋪讓出來,那夜裡去廚房喂蚊子和老鼠的就是我了。
疑惑地朝前看去,隻見青衣少年垂首而立,耳尖微紅,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
我:“連醫師?”
連清兀自發呆,沒有回應。
“連清!”我上前一步,提高音量,“可否帶我去一個地方?”
“哪裡?”他猛然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