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丘北植物園回來的第三天,方知綠接到了一通來自警察的電話,有一個死亡案件,需要她配合問詢。
死亡案件......除了楊旭,她想不到第二個她認識的死人。
但她還是佯裝沒有頭緒地問道:“什麼死亡案件?”
恰如其分的驚異,再加上一點點足夠被聽出來的恐慌,像每個接到此類電話的普通人該有的反應一樣。
“您朋友陳青瑩的丈夫,楊旭,在兩周前於家中突然死亡,您應該有所耳聞吧?
“哦,是,我在青瑩的朋友圈看到了,說是因為突發疾病——”
“屍檢沒有發現突發疾病的誘因。”
“屍檢?”方知綠咂摸了一下這個不尋常的詞,嘗到了麻煩的味道,“他是非正常死亡嗎?”
“現在還無法確定,楊旭的母親堅稱他是死於謀殺,向警局報了案,但我們現在無法給出確切的死亡鑒定結論通知。”
“也就是說他既不是正常死亡,也不是非正常死亡?”
“暫時可以這麼理解。”
“那——我能幫到你們什麼?”
“楊旭死亡當天,你到過他們家,對吧?”
“是,那天我跟青瑩約好了一起吃飯,但她當天身體不舒服,我就先離開了。”
“身體不舒服的話,她為什麼不提前電話通知你取消約會呢?”
“這個......我想你得問她吧?或許她是突然覺得身體不適,還沒來得及通知我。”
“你到陳青瑩家裡之後,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嗎?”
“哪種異常?”
“譬如夫妻吵架拌嘴,氣氛僵持之類的。”
“沒有。”
“但陳青瑩告訴我們,她當天是因為跟楊旭吵架,在氣頭上一時忘了跟你訂好的約會時間。”
“是嗎?那我就不清楚了,我上去的時候,他們看上去還好,夫婦在外人麵前可能都會表現得比較和睦。”
“你上去待了多久?”
“不太記得了,隻是小坐了一下,十來分鐘吧。”
“這期間,你跟楊旭有過交談嗎?”
“簡單說了兩句吧。”
“還記得說了什麼嗎?”
“不太記得了,大體就是青瑩身體不舒服,隻能爽約了。”
“陳青瑩這期間在哪裡?”
“就在客廳,坐在沙發上,看著確實身體不適的樣子。”
“大概不適到什麼程度?”
“這個......怎麼說呢,就一般程度?沒有嚴重到需要去醫院,但也沒有輕到可以出門去赴約。”
“陳青瑩沒有跟我們透露當時她身體不適的這一信息。”
“這個信息似乎無關緊要?”
“陳青瑩有經常出現‘身體不適’的情況嗎?”
“我們見麵不是很頻繁,但她身體狀況看上去都挺良好,警官,我不明白,青瑩身體狀況,和她丈夫的死有什麼關係嗎?”
“陳青瑩可能長期處於楊旭的暴力威脅中。”
“什麼?!是青瑩告訴你們的嗎?她從來沒跟我說過。”現在透露楊旭的暴力威脅事實,對陳青瑩來說,絕不是件好事,陳青瑩自己默默承受了那麼久,甚至可能連她的父母都不知道,方知綠想不出她現在說出來的必要。
“是楊旭的母親透露的。”
方知綠眼神一下沉了下去,原來......楊旭家都知道啊......
她的表情一瞬間扭曲到難以複原,生硬地張開腮幫子,呼吸隨著話一起吐出,“那她肯定是誤會了,他們感情很好,不存在這種事,如果有的話,青瑩肯定會告訴我的。”
“嗯,這個信息我們也還在核實中。”警察停頓了下:“通常來說,一個母親不會撒謊抹黑已經去世的兒子。”
除非她想借此抹黑還活著的兒媳......方知綠默默咽下這句話,轉而問:“她有切實的證據嗎?”
“沒有。”
方知綠回複:“當然。”
她當然不會保留自己兒子暴力加害他人的證據,因此,她也同樣沒有指控陳青瑩蓄意謀殺動機的證據。
警官似乎也很明白,這是一團算不清的糊塗賬,一時沒了聲響,再開口時話中的試探削弱了不少,“跟您再確認一次,楊旭死亡當天,陳青瑩和他之間,看上去沒有什麼異常嗎?”
“沒有,至少從我的角度來看——沒有。”
“好的,感謝您的配合,再見。”
“再見。”
電話利落地掛斷,方知綠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順利過關。
她想聯係陳青瑩,但現在的情況下,似乎還是不聯係的為好。
楊旭死得毫無根據,查不出來致死因,就像是閻王爺在生死簿上在這個名字上抹了一筆那樣,乾淨輕盈。
這不是一句“誰殺了”便可以定罪的事,關鍵在於楊旭沒有被“殺”,他隻是單純的死了而已。
方知綠估計多半不會立案,為了不要節外生枝,引起警方不必要的關注,到不予立案的通知出來,再聯係陳青瑩會更妥當。
兩天之後,陳青瑩先聯係了方知綠,說想跟她聊一聊。
方知綠猜測,應該是不予立案的通知下來了,“來我家吧。”她這樣回複,現在不管是陳青瑩的家,還是外麵什麼地方,都不十分安全。
陳青瑩從來沒來過方知綠的家,初來乍到還有些局促,這個房子很寬敞明亮,像是遊戲理想人生裡麵會出現的樣板間。
她坐在柔軟富有彈性的沙發上,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夢幻的空間。
“喝點什麼?”方知綠問她,“有茶和咖啡。”
“來點水就好。”
“蘇打水?”
“可以的。”方知綠從開放式廚房的食品儲存櫃裡掏出一瓶瓶裝的蘇打水,倒在矮胖玻璃杯裡,端過來遞給陳青瑩。
陳青瑩接過,淺淺抿了一口,感慨道:“知綠,你現在真的過上了很好的生活了。”
方知綠抬抬嘴角,“是吧。”從表麵來看,她確實幾乎沒有什麼不好的。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過得很好。”陳青瑩手摸著玻璃杯身,“你從來都很優秀。”
方知綠當初高考的分數能上最好的A大,但是T大招生辦給她提供了更加豐厚的條件,學雜費住宿費全免,每學年有補貼,再加上自己打點零工,方知綠就可以脫離那個令她窒息的家庭。
於是,她和並不該相遇的陳青瑩在T大相遇了,方知綠從來沒遇到過陳青瑩這樣的人。
對人很好,好到有些無法理解的程度,尤其是對她。
方知綠的生活很拮據,陳青瑩總是想著法兒的請她吃飯,生活用品也總是說買多了用不完,讓她幫忙用,方知綠裝洗衣液的瓶子就從來沒空過。
她不習慣這樣的好意,一開始總是婉拒,可陳青瑩鍥而不舍地執著地要分享自己的生活費,每儘管她也並不算充裕,每當方知綠接受一次,她就開心得跟什麼似的。
方知綠記得自己問過她為什麼,陳青瑩笑盈盈地回答:“因為我很崇拜你啊。”
“我有什麼好崇拜的?”
“知綠你啊,好像自己一個人就能很好地活下去,那是我做不到的事呢。”
方知綠從來都是一個人,從十四歲那年母親離家出走之後,她一直是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今天。
沒有什麼是她一個人不能去做的事,可陳青瑩不同,她生性柔軟乖順,是那種無論乾什麼,都要拉著夥伴一起去做,才能安心的人。
大學四年,除了打工,方知綠幾乎所有時間都是和陳青瑩一起度過。
但出來工作就不一樣了,她們進了不同的公司,方知綠沒有那麼多時間回應陳青瑩的需要,一條消息都可能要隔半天才有空回複,約出來見麵的時間也越隔越長。
在一年半之後,陳青瑩和同公司的經理楊旭結婚了,婚後沒做多久,就從公司離職了,沒有再工作。
陳青瑩結婚後,日程安排幾乎都要圍著楊旭轉,他是紅綠色盲,開不了車,每天要接送他上下班,中午還要送飯,楊旭平時跑外勤,也是她送他去,一個電話就要隨叫隨到。
楊旭成了她所有安排的優先級,有幾次跟方知綠吃飯途中,因為楊旭的一個電話,她就不得不提前離開。
方知綠無法理解這種全部重心圍著一個人轉的生活,但看陳青瑩樂在其中,也不便多說什麼,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但誰能想到,會變成現在這樣?
方知綠看向坐在沙發上,雙膝並攏,低著頭撫摸杯壁的陳青瑩,眉毛細長,皮膚軟白,看上去是香的,讓人想起小時候那些會把你抱在懷裡,用戴著玉鐲子的手摸摸你小臉蛋的漂亮阿姨。
陳青瑩是一個很“女人”的女人,隻可惜沒有遇上真正的男人。
方知綠看向沙發裡窩著的陳青瑩,注意到她今天已經摸了不下數十次小腹,那個孩子保了下來:“你之後打算怎麼辦?”
“我想先把小孩生下來再做打算。”
“還有錢用嗎?”
“有的,賬戶裡還有一筆錢,能撐幾年。”
“有孩子花銷就不一樣了,不夠用跟我說。”方知綠想到什麼,又問:“房子呢?楊旭他媽有找你麻煩嗎?”
“她來過幾次,但房產證上是我們兩個的名字,他媽攆不走我。”
似乎暫時沒有什麼問題了......兩人陷入沉默。
片刻後,陳青瑩開口,眼神柔軟,“知綠,我現在很幸福......本來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無休無止地持續下去,可是,他就這樣徹底消失了,我可以和孩子過安靜的生活。說來不怕你笑,以前不管靠彆人多近,我始終覺得,我是一個人,可現在不同了,有另一個心臟,和我的心臟,在一起跳動。知綠,我現在真的很幸福。”
陳青瑩一路都在尋找同伴,讀大學的時候是方知綠,工作之後是楊旭,她始終要把兩個人合為一個人,把自己嚴絲合縫地塞進彆人的身軀裡,但那顯然不現實,沒人能受得了。
而現在,她把不現實變成了現實,以孕育一個新生命的方式。
方知綠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隻能拍拍陳青瑩的肩,“以後......好好過吧,有事隨時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