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綢在京城玩了很久才回家,一回家就被街坊鄰居追著問候。
“小綢,看到你蘄哥的媳婦了嗎?好看嗎?”
“小綢,你蘄哥和你嫂子結婚了沒有啊?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跟我們說說,那姑娘叫什麼名字?人品咋樣?”
江綢聽得一頭霧水,遲疑道:“蘄哥沒有媳婦兒啊。”
“你彆瞎說,我都看到了,除夕那天抱著人坐牆頭親呢。蘄晟他不會隨便親姑娘的,這我們都知道。”
“小綢,他不會連你都瞞著吧,誒,除夕那天晚上,你沒和他在一起嗎?”
江綢緩過神,笑說:“大姨,黑燈瞎火的,您應該是看錯了吧?”
王玫篤定地說:“那不能,我視力好。那小子早早就一副有情況的樣子了,跑來我這向我要刺玫花呢。雖然他小時候好像也來向我要過,還拿來送你了……但這回肯定錯不了!”
江綢心裡暗道的確是錯不了,麵上也隻是笑笑:“那我就不清楚了,蘄哥他沒向我透露過。”
幾位大媽露出失望的神情,其中一位突然改口道:“你哥大概率就是有妻了,不願說罷了,咱不理他。你也要著急著急啦,今年都二十四了吧?怎麼還不打算呢?你哥當官的,要娶妻多容易,你可不一樣呢,雖然長得很不賴,但是在農村哪那麼容易……”
“行啦,行啦。”江綢輕輕將湧上來的鄰居往後推了推,“我都清楚。你們就彆操心那麼多了哈。”
“跟你哥一樣,天天都是這副嘴臉。”幾位阿姨數落了幾句便回去了。“也該操心操心了。”
江綢望著遠去的人影,輕輕歎了口氣。
“我生日都快到了,怎麼還不來信。我還指望和你一起過呢。”
外界風平浪靜,朝廷暗波湧動。
殿試名義上是由皇帝主審,然而隻是考試時由皇帝監考,批卷是由其他大臣執行,到最後才交到皇上麵前讓皇上閱覽,而這時候塵埃已定,皇帝也並不能完全決定名次,在考試中的作用越發微乎其微。
結果就是狀元和榜眼都由富家子弟占據,這些富家子弟並非沒有才華,但都是權臣的棋子,自小讀書,每日苦練詩詞,對八股文更是輕輕鬆鬆。日後當了官,皇帝也不能直接管轄。
所以皇帝抓死了新提上來的探花,使勁拉攏,不停升官,試圖提升自己的權利而改革政策。先帝創業時將大權牢牢握在手中,然而後麵幾代皇帝大都不思進取,甚至不理朝政,權力一點一點分散出去,到這代皇帝手上已無幾。
皇帝想在權臣手中翻盤,受苦的便是這些窮人提上的沒有權力附著的官。蘄晟就是一個。
他試圖保持中立,但畢竟站在中間才更能看清官場的渾濁。
比他高的官想拉攏他,比他低的官想依附他,各種名利賄賂在他的麵前擠來擠去。再純淨的玻璃珠,往泥潭裡滾一圈,也會粘上泥汙。
但明事理的人都知道,那還是顆玻璃珠。
蘄晟自己也不清楚他的升官途徑是否光彩。即使他什麼也沒做。
後來他知道,在皇帝召見他入宮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成為了其他派彆的敵人。
朝廷中現如今分成三派。一派是以內閣首輔為首的群臣,背後還有太後撐腰。一派是以東廠和錦衣衛為中堅力量的宦官,他們包圍了皇宮,還與掌握兵權的大臣勾結。一派是皇帝方。
前兩派都打著為皇帝好的名義,一次一次在皇帝麵前做出逾矩的事,不斷蠶食皇帝的權利。兩邊各懷鬼胎,內閣一方想著推翻皇帝的權力,不斷編纂皇帝的過錯,將自己包裝成正義使者伺機叛變,宦官一方反倒老實得多,隻想奪權,架空皇帝,卻不想皇位。
而現在的皇帝想變法,實現君主專製。他的理由是一個國家多人掌權實在容易內亂,不好抵禦外敵。
蘄晟自身認為投靠前兩方都悖逆人倫,實在猖狂,皇帝既無過錯,何故易君。而群臣本來就認定了他是皇帝的人,早以引起了另外兩方權力的注意。
果不其然,蘄晟升至正三品沒幾天,就被抓住了罪狀的把柄。
可以說他將翰林院秘案轉交他國,還奸殺少女。
證據是他前幾日到邊境出差與守疆將領交接本國文稿,同時邊境蘄晟的驛館附近出現了一名女屍,女屍的手心還握著蘄晟的玉佩。
內閣的人將偽造的證據壓著,隨後立即同意了皇帝新頒布的嚴法。
皇帝感到蹊蹺,將消息傳給蘄晟。蘄晟才不敢給江綢寫信來往。
新頒布的法章中,對犯罪的懲罰大大加重了力度。
然而蘄晟既然不是內閣人員,自然不知道他們打算偽造證據汙蔑他這事。
這日是七夕。他聽說江綢要來京城了,心中雖然無奈,卻早早喬裝打扮成乞丐在城門等。
大約到了巳時,一輛馬車駛入城內,蘄晟一眼看到車上的江綢。
江綢看見蘄晟,飛奔下車,在快要抱住蘄晟時被蘄晟掐著嘎吱窩舉起來抱住。
“阿晟,放我下來,這裡人好多。”江綢輕輕拍了拍蘄晟的肩膀。
“我好想你啊。”蘄晟把臉放在江綢頸窩吸。
“明天我生日哎。”江綢把蘄晟的臉捧起來,“我要你陪我過生日,好不好?”
蘄晟突然反應過來,貼在他耳邊說:“不是說不寫信不讓你過來嗎?”
“都快我生日了……”
蘄晟沉默了一會兒,笑道:“那就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江綢一愣,蘄晟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用金子雕刻的玫瑰花戒指,放進江綢手裡。“這是你的生日禮物。”
江綢還欲再說,蘄晟吻上江綢的唇,吻得很輕柔,隨即道:“現下形勢嚴峻,京城裡的人可能認識你。你不要進京。”
“那我帶你逃呀。”
江綢看到蘄晟的眼睛好像有些血絲:“想大富大貴,當了官,就逃不掉了。”
江綢心裡有些委屈,可還是道:“那我在家等你啊。”
“嗯。”蘄晟溫柔地朝他笑,把他抱上馬車。
馬車駛遠,江綢回頭望去,蘄晟仍然站在原地,對上他的目光,虔誠地吻上戴在右手中指的紫寶石戒指,指腹帶著點點血跡。
綢綢,本來想也送你一個紫寶石的,可總也找不到與之相匹配的石頭。
這朵刺玫,代我伴你。它不是真的花,不會枯萎。
再往後不到十日,內閣那邊就將假證據放了出來,給蘄晟定罪。皇帝力保,然而沒有得到權臣的支持,反而在朝堂上被內閣教育了一頓,說身為皇帝,應遵守法律,不應顧慮私情。
案件沒過幾日就被大理寺定罪。蘄晟心中明了不會再有反轉了,既要他死,證據擺出來了也無濟於事。那隻金玫瑰居然真的會是他送給江綢的最後一朵。
江綢的生日是在馬車上過的。他回到輞川,聽到蘄晟被捕的消息。
他便瘋了一樣,嘶喊著要往回趕。
王玫控製住江綢,把人架進屋裡。
“小綢你彆著急。我們都知道阿晟是冤枉的。我有個當小吏的親戚,他說現在朝廷上亂的很,官員分成了幾個派弄得朝廷烏煙瘴氣。阿晟作為沒有背景考上去的官,不管在朝廷上如何選擇,到最後都是要被針對的。”
江綢稍稍平靜了心情,抬眼望見王玫一院子的玫瑰,一怔。
他扶著膝,把頭埋下去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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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綢隻在王玫家住了一夜,便又啟程去了京城。
他勞煩了大理寺負責看押的小吏,見到了蘄晟。
蘄晟手腳都被銬著,靠在牆上,一頭散發淩亂地貼在額前,看不出曾經的意氣風發。
江綢有些心疼,俯下身貼在籠邊輕喚:“阿晟。”
蘄晟猛的一抬頭,看見來人是江綢,紅著眼輕聲道:“不是叫你不要來了嗎?”
“你都要死了,還不讓我看你。”
“你要把我推走,我就不走。我就要賴著你。”
蘄晟聽到江綢話裡帶了哭腔,心中一疼,故作輕鬆道:“彆哭啊,我走了,就沒人哄你啦,到時候你怎麼辦啊?”
“所以,你要堅強啊。”
江綢的哭聲從指縫中溢出來,哽咽道:“你不會死的對不對?”
“對啊。”蘄晟趴在欄上溫柔地看著他:“你可是要成神的人。我怎麼會死呢?雖然未來的你見到的我,可能不是蘄晟,但隻要我們心意相通,蘄晟的靈魂會在世界上的所有地方陪著你。所以,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這句話挺有道理的。”
江綢用力點頭,淚珠掛在白嫩的臉上。
蘄晟的手穿過圍欄,撫上江綢的臉,替他拭去淚珠。
“不要哭啦。我的小神仙。你還沒施過法給我看呢。”
“我哪會什麼法術?”江綢抽噎著說。
“那你怎麼把我的心都偷走了呀?”
江綢吸了吸鼻涕,看見蘄晟眼裡也同樣濕潤,確保持著笑臉,道:“你還不是一樣哭。”
蘄晟垂眸,看見手上的紫寶石戒指,輕聲道:“我怕他們拿走我的戒指,含在嘴裡帶過來了,現在……你替我保管著吧。不是物歸原主哦,是保管,它現在是我的了哦。”
“嗯。”
一滴眼淚砸在紫寶石上,蘄晟努力把嘴角揚起來,把戒指塞給江綢。
“你這麼好的人,如果早讓我知道我會遇見你的話,我會一輩子都在愛你。”
“天天就知道說情話。”江綢含著哭腔小聲道。
蘄晟隻是哭著笑,貼著江綢耳朵:“剩下的錢和珠寶都在主臥的床底,還有一部分在書案後麵的櫃子裡麵。如果你還有那個餘力的話,幫我把那些書賣了吧,都是錢呢。趁他們還沒去抄我家,你快去。”
“我要錢做什麼。”江綢哽咽道。
“如果你真成了神仙,我會不會成為你生命裡匆匆過客中的一個啊?”
江綢不言。
“這可不行,我這個人很自私的,我要你永遠記住我。”
蘄晟輕笑著說:“永遠愛我。”
江綢還想說什麼,被獄卒以探獄時間到為借口攆了出去。
江綢站在大理寺門外,擦了擦眼睛,將紫寶石戒指放在貼心處放好。
“我要申訴。”
那小吏靠在大門上冷眼看著江綢:“就你?你有什麼本事?他被內閣的人盯上了,內閣要他三更死,他就活不到天明。就憑你?”
“我有證據,我要鳴冤。”
“鳴冤?就你?”
“我是他的契弟,我能作證,他不可能奸殺婦女。”
小吏眼神驚了驚,鎮定道:“就憑你空口白牙?就算他是兄弟又如何?他就不能男女通吃?”
江綢和小吏在門口對峙半天,那小吏依舊一步都不肯放江綢進去。
“你是內閣的人吧?”江綢紅著臉冷冷道。
“是啊,蘄晟威脅太大了,不得不除。”
小吏看了幾眼江綢:“看你還算長得俊,我就不把你也牽扯進來了。你最好識好歹。”
京城裡的百姓並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街道上時而傳來討論蘄晟的聲音。
江綢紅著鼻子走到蘄晟原本的宅門前,發現這所住宅居然並沒有被收回,他走進去,裡麵僅剩的兩個仆人向他行禮。
作為一個四品官,這樣的府邸屬實不夠氣派。可是光蘄晟一個人住的話,要那麼多房間有什麼用呢?
書房裡還放著幾位大官員之間來往的記錄。上麵都是些陌生人的名字,江愁翻了前後幾頁,發現都與蘄晟本人沒有關聯,乾脆不看。
他躺在蘄晟房間的榻上,仰頭歎息,雙眸一閉,一顆清澈的淚珠從眼角滑落。
七月十五日斬刑,江綢先前京城輞川來回跑,路上浪費太多時間,到今日已經十四了。過了明天,他就再也見不到那個名字叫做蘄晟的人了。
第二天,刑場上擠了幾層人。前幾年蘄晟風頭正盛,哪裡不知道出了個探花叫蘄晟,一入職場便接連升官。結果六品官沒當幾天就因為犯了事被判了死刑,令人唏噓。
江綢站在人群中,心中暗罵朝廷官員動作真快。
不過江綢在人群中實在惹眼,彆人一副看戲嘴臉,他卻噙著淚。
原本看押犯人的獄卒此刻站在刑場上維持秩序,一眼瞥見江綢,心中好笑。
蘄晟被押上刑場,在人群中一眼看見江綢,先是微不可查的顫了顫眉頭,而後朝他溫柔一笑,用嘴型說道:“不好看,走吧。”
江綢眼眶更紅了,手指緊緊抓著衣角,他轉過身,但在斬刀落下的前一刻,江綢沒忍住回了頭。
這一回頭,他又沒忍住,失了態。
他穿過警戒要衝到刑場上,被攔下了。他突破了重圍,顫著手撫上蘄晟的身子,不停的落著淚,想要把頭接回去,全然不顧一身的血,場麵的可怖。
一旁的守衛朝江綢大喊,江綢已經聽不清了。耳鳴聲嗡嗡作響,眼裡仿佛隻有蘄晟破碎的身軀清晰可見。江綢感覺自己好像溺水一般,感覺周遭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甚至靜到不像是鬨市地帶,隻有耳邊充斥的耳鳴。江綢撕扯著嗓子朝四周大喊,但是喊了什麼,江綢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他隻聽到嗡嗡聲,和周圍百姓驚悚的麵容。
於是全城都知道了,被汙蔑叛國奸殺的那個探花心懷祖國,一生未娶,他隻有一個愛人,比他小三歲,他是個斷袖。
一群人在大理寺門前鬨,大理寺的人遲遲不發聲,老百姓隻得當是得罪了權貴,此事擱置了數日,那一日噴濺的熱血終歸被季風的雨衝刷,殆儘。
江綢落寞地回到輞川,那群人將屍體歸還,江綢挖了個大洞,把屍體小心的放進去。
村子裡沉默了好幾天。江綢一個人想了很多很多。
突然有一個晚上,席卷的烏雲遮住了月光,雷電大作。
江綢在這一晚悄然飛升,成了仙。
凡塵的枷鎖悄然崩碎,他就沒有了阻礙。
江綢耳邊隱約傳來誦音。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