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是六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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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丁香爬滿了院牆,擋下夏日的烈烈日光。
徐青在院子裡掰著苞米,低聲道:“又是一年夏天了,小九這一去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蘄晟在旁邊跟著剝,眼睛卻盯著一旁的書,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都修仙了,哪裡還能經常回來。意料之中。”
“你也不去看他。為什麼?”
蘄晟有些煩躁的說:“看過,他們搬了。我翻了周圍的山穀都找不見。”
徐青停了手上動作,轉過頭來看蘄晟:“對了,你都23了。這麼大年紀,還不結婚,想什麼呢?”
蘄晟撓了撓頭:“這不是還沒找到合適的嗎?”
“不合適,不合適,一天到晚儘是不合適。喜歡你的姑娘那麼多,全村的姑娘你都看不上眼,怎麼,看上城外的了?”
“什麼啊,”蘄晟低頭看苞米,“那些姑娘都還沒小九賢惠呢,娶回來也是受氣。”
“怎麼說話呢!小九可是個男孩,男孩子怎麼能用賢惠來形容?不會用詞,白讀這麼多書。”
“可是人家本來就賢惠啊。又會主動洗碗,主動掃地,主動去田裡鋤地,屋裡進了蜘蛛,還要去幫忙抓,家裡人乾活乾的腰酸背痛,還會幫忙錘,誰家的姑娘能做到這份上……”
“誰家的姑娘不會啊,被你說得這麼一無是處。”徐青又是滿臉嗔怪,“把你養這麼大,連個媳婦都娶不回來,你真打算跟人小九過一輩子?人家還不願意跟呢,你不娶妻,人家小九不娶啊?”
蘄晟沒答複,低頭看自己的書。
徐青看了蘄晟一眼:“算了,你也要鄉試了,等你考完回來再說吧。”
蘄晟正欲說話,外麵風風火火跑進來一個人影。
“蘄娘,哥,我回來了!”
江綢拎著幾隻小雞一路跳進來,徐青慌忙站起身,拍拍手前去迎。
“哎喲我的小九欸,回來怎麼不說一聲?”徐青用憐愛的眼神把江綢看了個來回,“高了這麼多啊,看起來估計有阿晟高了。你走的時候阿晟還比你高一個頭呢。”
“山裡夥食很好的。”江綢笑著回答,說罷還掂了掂手中幾隻雞,“喏,山裡養的,肉質可好了。”
“你們道士也讓吃肉啊?”蘄晟靠在一邊笑吟吟的說,就要把開心寫在臉上了。
“為何不能?”江綢迎上蘄晟的目光,笑著回答。
“行啦,”徐青開心地一拍手,“今日小九歸家,把雞燉了,再煮上新收的玉米,完美!”
江綢和蘄晟進了房。江綢一眼便看見屋內桌上疊的幾摞書。
“喲,進了這麼多新貨回來呀?”
“會不會說話?”蘄晟笑罵。
江綢把書推開,一把坐在桌上。“哥,現在考到哪步了?”
“鄉試。”
自江綢進門起,蘄晟笑盈盈的眼神就再沒收回去過。
“……你老盯著我乾嘛?”
蘄晟靠在一邊,笑道:“6年不見,帥這麼多。”
江綢聽罷湊近:“你怕不怕我是他人假冒的?”
蘄晟也不退:“怕什麼,除了你,還有誰這麼大膽,一回家就往桌子上坐?”
江綢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小綢,”
“嗯?”
“想我不想?”
蘄晟的樣子像一隻等待主人撫摸的大狗。
“我……”
“反正我經常夢見你。”
江綢覺得蘄晟在開玩笑,可是蘄晟含笑的眼裡寫滿了認真。如果這是個玩笑,那一點都不好笑。
少年的夢,夢裡啥都有。
“哦。”江綢彆過頭去。
不料蘄晟又湊近了些:“你知道嗎,娘催我結婚了。”
“所以呢。”江綢的聲音小了些,但並沒有把頭轉回來的打算。
蘄晟微微低著頭思索了一會兒,自覺退了回去。
“在外麵,有沒有遇到好看的姑娘?”蘄晟稍微抬了點頭,江綢一轉過來,便看到蘄晟那雙明亮的眼睛。
“深山裡哪來的姑娘啊?”蘄晟望去,江綢眼睛裡藏著異樣的光。
江綢聽到蘄晟似乎輕輕歎了口氣,“算了,無論哪裡的姑娘,我肯定都看不上。”
“要求這麼高可找不到媳婦兒啊。”江綢笑道。
“怎麼突然回來了?”蘄晟突然轉移了話題。
“嗯……老師父說我已修煉到頭,但因心中仍有牽念阻礙仙道而無法飛升,便將我放回來了。”
“你這沒良心的,能有什麼值得牽念?”蘄晟調笑道。
“…我什麼時候沒良心了。”江綢嘟囔,從懷裡掏出一枚戒指。
“喏,山上撿的石頭,隨便打磨了一下,送你拿出去裝有錢。省得你找不到老婆了。”
“嘖,我什麼時候沒有錢了?”
“你什麼時候有錢了?”江綢反問,“還是說你偷偷賺了錢不告訴我?”
“怎麼會?我馬上要鄉試了,你放心,就憑我這滿腹經綸,怎麼可能賺不到錢呢?我現在已經開始寫話本子賣錢了好嗎?”
“你考那麼久才考到鄉試啊?”
蘄晟抿了抿嘴道:“這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呀。那考試三年才舉行一次。”
“……算了。你到底打不打算要媳婦兒的?是有了意中人還是……”
“……彆問。戒指我收下了哈。”蘄晟拿過江綢手裡的戒指,舉起來對著光仔細觀摩。
“這是什麼石頭啊?我長這麼大都沒見過紫色透明的石頭。”
“都說路邊撿的了。”江綢一隻腳踩上了桌角,左手托腮看著他。
“這麼好看……哎喲這環還是銀的!”蘄晟用驚奇的目光轉回來看江綢,“你彆告訴我這銀子也是你撿的。”
江綢輕輕笑了笑:“我那兒大把的銀子。”
“真的假的?”蘄晟的目光轉為遲疑。
“好吧,其實也不是大把。就是拿一個護身符重新鍛造的,不值幾個錢。”
“不值錢你讓我拿出去裝有錢?你送的東西怎麼會不值錢?嘿嘿。”
江綢輕哼一聲,道:“我送你一坨泥巴也值錢?”
“值錢啊!”蘄晟笑眼看著江綢,“你又不會每天都送我泥巴。”
“你這麼喜歡我送你泥巴,那我每天都送一坨好了。”
“好啊,不送到我80歲你是小狗。”
“嘁,有病吧,一坨泥巴那麼稀罕。”
“確實挺有病的。”蘄晟湊近了些,看著江綢,“可是我就是喜歡啊。”
江綢心裡突突突的響,心跳都傳到耳邊了。
“你……彆湊那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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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星光滿天,螢火遍地,給樹木和院前的土牆都鑲了一層淺淺的銀邊。可惜光芒甚微,院裡不太亮堂。
江綢依舊和蘄晟睡一塊。江綢看著外麵的星星,輕聲道:“如果你娶了妻,她該住哪呢?”
“就住這間房唄。”
“那我住哪?”江綢轉過身來,對上蘄晟的目光。
“你跟我住一起啊。”
“那你妻子呢?”
“跟我住一起呀。”
“……荒唐。”
“你信我,我這次鄉試必中。”
“嗬,中了,然後呢?”江綢又把身子轉過去。
“然後,我們就換大房子,把娘也接過去。”
“那你要給我弄個大點的房間。”
“嗯,絕對大,主臥的待遇。”
“嗯……!我是男的!……不是你家的童養媳……”
蘄晟似乎沉默了許久。
“蘄晟?你睡著了?”
“……我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說什麼啊?”蘄晟苦笑道。
“心思都被你發現了。”
江綢無語,就他說的那些話,傻子都能看出來吧。
“哥,我是男的呀……難道說你一直沒把我當成男的?”
“我知道你是男的。”蘄晟仰著身子不太敢看江綢,“可是我就是喜歡你。”
江綢內心糾結了:“你要知道,我們是不可能的,蘄娘是不會讓我們在一起的。你家隻有你一個後代,我家也是。但是我說不定將來能成仙人呢,所以後不後代的……也無所謂。但是你不一樣啊,你……”
“你要當神,我也可以陪你啊,你是神,我就是你的信徒頭子,就是那個……額……傳遞神喻的那個……額……叫什麼來著?”
“……”
“……當然了,我也沒有非要你跟我在一起的意思。我隻是想把我的心思告訴你,告訴你我喜歡你,僅此而已。”
“你這讓我怎麼睡得著啊?!”
蘄晟愣了,不再說話。
“越想越興奮了……”江綢轉過身嘟囔。
“你說什麼?”蘄晟聽到模糊的說話聲,湊過來。
“…沒什麼,睡了。”
“……”
蘄晟獨自在床上思考了很久。他還想對江綢說寫什麼,然而當他湊近,聽到了江綢均勻的呼吸聲,估計已經就著背對他的姿勢睡著了。
蘄晟輕輕歎了口氣。
然而江綢一整晚都睡得不安穩,若不是長途跋涉,他甚至不會睡著。他夢見他成了神,然而蘄晟被人陷害至死,他卻束手無策。
他又夢見他與蘄晟在一起了。然而下了一場大雨,大水漫過屋頂,他和蘄晟被衝散了。
他醒來時天還黑著,看來並未睡多久。他坐起身,習慣性望向窗外,一怔。
蘄晟舉著小火把,坐在院子裡捧著一本書看。
江綢突然意識到或許蘄晟根本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樣閒。他白天乾活,晚上念書,還要抽出時間寫話本寫小詩賺錢,以攢下積蓄。
積蓄用來乾什麼呢?是蓋房子?還是攢路費?
第二天早上,江綢還在睡夢中,便聽到有人附在耳邊輕聲說了句:
“小綢,生辰快樂。”
江綢迷迷糊糊睜開眼,蘄晟那張臉映入眼簾。
他的臉不是文弱儒雅的,也不是張揚狂野的,是端正中帶著逆反和堅毅的模樣,似乎又帶著一股振奮人心的力量,像太陽一樣,天生就能給人溫暖,使人安心。麵容因瘦削顯得英氣,然而線條並不堅硬,從麵容上看便是個溫柔的倔人。眼眸黑白分明,似乎總是含著笑,讓人挪不開眼。
“唔……”
蘄晟無奈笑笑,道:“今天可是你生日啊,怎麼不早點起床?”
江綢頂著一窩亂蓬蓬的頭發坐起來,呆呆地看著蘄晟。
蘄晟被看得一噎,道:“你不認得我啦?”
江綢隻一頭靠在蘄晟肩上,喃喃:“這麼多追求者,一個都看不上嗎?”
蘄晟沉默了一瞬,笑道:“今天你生日,就彆操心我婚事了吧。”
“……嗯。”
“而且你都知道我心意了。”
江綢偏過頭去,悄悄紅了耳根。
夏日天氣炎熱,蘄晟乾脆光了膀子,露出□□結實的肌肉,掛了條毛巾在脖子上,到田裡除草去了。
江綢默默跟在身後,問道:“為什麼不穿件衣服?”
“穿衣服出了汗,粘在身上不舒服。”蘄晟投回來一個靦腆的笑。
“看你曬的。”
“嘿嘿。”蘄晟一陣傻笑。
江綢要來幫忙,蘄晟不讓。
“你一壽星幫什麼忙,坐樹下乘涼去。那樹底下有幾個黃瓜,可脆可甜。”
江綢坐不住,蘄娘采購去了,早早就出發,根本沒帶他倆。家務活都乾完了,他沒事做,隻好隨便挑了本書來給蘄晟念。
“喲,小綢,這些字你都認得?那老道士都教了你些什麼?說來聽聽?”蘄晟聽見江綢清脆的朗讀聲,拎著草轉過頭。
“就教了些手訣和符咒,還有幾招武功。寫字和畫符這些都是必要的,我怎麼會不識字?”江綢不滿道,“再說,我很小就接觸過書畫,哪有你想象的這麼無知?”
蘄晟沒回答。
半晌,他才笑著說:“那如果以後我當了官,我就讓你來當我副手,如何?”
“…我主修道。”
“你幫我鎮宅。”
“我不懂政。”
“我懂就行。”
“……我幫不上什麼忙的。”
蘄晟回身跳上土坡,靠近樹下的江綢。
“你能做的事可多了。比如,你可以念書給我聽,可以幫我整理文件,我還不用提防你背叛我,因為你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副手。你還可以幫我收拾台麵,幫我起草,幫我畫圖,幫我做一些判斷,還能幫我更衣,還能……”
蘄晟閉了嘴,江綢傻傻的看著他。
“……”
“算了,生日快樂。小綢。”
江綢還沒緩過神,蘄晟已經重新回到田裡。
他扭過頭,看見身邊放著一束紮好的玫瑰花。玫瑰花沒有十二年前送的那束那麼鮮豔。
他不知道,十二年前的花是剛摘下的,眼前的這束花早在一天前就紮好了。
因為前一天是七夕。
徐青回到家,果然帶了一大堆給江綢的禮物。雖然已經過季,但是徐青還是做了一盤辣白菜和土豆餅。
過季的白菜沒有那麼好吃,但是在心裡的觸動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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蘄晟順利通過了八月的幾輪考試,次年二月就要會試了。
在會試的那群人裡,蘄晟顯得十分年輕,還是少有的農民膚色。
聽說會試的考試環境非常差,還要在裡麵待上很久,江綢和徐青都在思考如何讓蘄晟考試時舒服一些。
徐青塞給蘄晟兩袋碎餅和三壺水:“這些是你考試的乾糧。得虧天氣不熱,不然我還怕放不了那麼久。”
江綢塞來一隻空桶,垂眸低聲說:“聽說那邊沒有廁所……”
…
蘄晟無奈,帶著一家人的擔憂與期待,坐上順風車去了京城。
他順順利利的得了殿試資格。
回家休整一月,蘄晟趕回京城參加殿試,居然考中探花。
一則消息,炸了整個輞川。蘄家這麼多年以來,可算是風風光光了一回。
不說探花的含金量,光是蘄晟這一次全過的運勢,也十分令人豔羨。
蘄晟蘄晟,旗開得勝。
這消息不光震驚了輞川,更震驚了朝廷。如今朝中腐糜之風盛行,科舉的前三名按常理來說都該是由富貴家族的嫡子早早內定好了。這個內定不是考官的作弊,卻是富貴圈各老爺小姐的心知肚明。沒人想到今年的考試竟然殺出了一個年輕的農村人。
官員們各有看法,各懷心思,皇帝卻高興,早早便計劃如何將這個寶貴的探花拉到自己麾下。他知道朝中的腐敗,然而先帝打下的政治大權他卻沒能抓住,如今皇帝的實力根本不足以除去任何一位權臣。
不久,他召見了蘄晟。皇帝的身邊還跟著一位年輕美麗的公主,那是皇帝的妹妹。
安樂公主仔細端詳了蘄晟的麵容,道:“是個俊人,可我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