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程若茵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撈起手機放到耳邊:“喂?”
“若茵,你好了嗎?在集合了。”
集合?
程若茵醒了七八分,拉開手機一看時間,快要八點了,剩下的兩三分瞌睡蟲也驚擾離開。她蹭得坐起,匆匆回複:“我就來。”
拉開被子,雙腳踩進鞋子,程若茵才發現房間裡隻有她身體底下的一張床。
記憶回旋著飛進腦海,斷片之前記得的最後場景還是她靠在床頭,聽林蘇韻和宋聞大打口水仗,不知怎的就歪頭睡了過去。
本來說著小憩,竟將這小拉長到鋪滿了整夜。
程若茵撐著床墊起身,匆匆洗漱過後連忙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的室友,也是剛才打電話喊她起床的方諾還在房間裡,見她進來,背上自己的包道:“你快收拾一下吧,我檢查過了外麵應該沒落你的東西。”
程若茵快步走到自己的包前,掏出校服往身上套,正在扣襯衫扣子,耳邊傳來小聲的問話:“你昨晚和祝時越一起睡的嗎?”
手一抖,襯衫扣子滑出手心。程若茵堪稱驚慌,她連連擺手,記憶卻浮現出一段沒頭沒尾的,熱烈的懷抱和溫柔的手,還有低沉的、不知道在回答誰的話音。
“你放心,我嘴很嚴的,不會說出去的。”程若茵還沒怎的,方諾倒是先紅了臉,抿著唇,雙眼堅定。
程若茵好不容易扣上手底下的這顆扣子,急忙打斷方諾的聯想:“我自己睡的!”
方諾雖然點了頭,但直到宿舍,每每對上程若茵的目光,總會偏移半分,刻意避開。程若茵幾乎敢肯定,在方諾心裡,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事實。
有口難辯的程若茵在作業本上留下深深的、憤憤不平的黑點,質問視頻對麵的祝時越:“昨天晚上你沒對我做什麼吧?”
“我能對你做什麼?那麼多人呢?”視頻的角度從下往上,桌子後頭的祝時越穿著睡衣,領口低敞,一挑眉毛,手指尖的筆轉開了花,修長的手指撫上領口底下的胸膛,喉結上下滾動,似笑非笑的眼睛鎖定攝像頭,“還是說......你想讓我對你做些什麼?”
“啪!”程若茵一把掛斷視頻電話,切斷祝時越的孔雀開屏。她閉上眼,莫名感到悶熱,拉開襯衫最頂上的那顆扣子,解救出發紅的脖子猶不過癮,目光掃到一旁的水杯,立馬搶過來灌了好大一口,才終於壓下那股不知名的火氣。
拒絕了第五個視頻通話邀請,程若茵批改完祝時越有點進步但大部分還是狗屁不通的作業,手指快擦出屏幕上的火花。
-好好看我寫的解析,再自己做一遍
-看不懂(哭哭.jpg)
-看不懂就看到看懂為止,明天我抽查
手機慘遭翻蓋,透明黑色軟殼朝上,靜音鍵一按,世界還給程若茵一片安靜。向來恪儘職守的程若茵帶頭違規使用手機,卻被她的動力來源氣到足足做了三個深呼吸。
方諾已經躺在床上,拉上了床簾,此時過了熄燈的點,整間寢室隻剩下她和桌上一盞可以充電的小台燈。她從桌子底下拿出快遞盒,撈起剪刀,劃開快遞,取出裡麵的灰色羊毛和戳針。絨絨的羊毛圍成一團,觸感細膩,像是無法入口的棉花糖。程若茵扯下兩段上下交疊,試著戳打,尖細的針頭像是蜜蜂的尾針,一下一下戳入羊毛的縫隙,底下的羊毛經過千錘百煉,逐漸交融、嵌合,團結地擁抱在一起,化成堅實的一小條,密不可分。
一縷風鑽入沒關嚴實的窗戶縫,春末夏初的夜風,像是驕陽和蟬鳴的前奏,溫柔繾綣又帶著不可忽視的清涼,打著旋偷走程若茵指尖的溫度。她冷不丁一個哆嗦,拉緊身側的窗戶,再拿起戳針時,卻想到昨夜裡侵襲入心的溫暖。
比任何搖籃曲都令人安心,以至於能睡在便利店的陰暗隔間裡的人,連吹了這點冷風都覺得生寒。
你想讓我對你做些什麼?
戳針機械地搖擺,行走,思緒似乎一起被溫度的小偷給順走,寂靜的環境最易專心,也最易引發遐想,她坐上齊天大聖的筋鬥雲,在腦海中翻滾,八千裡一個微笑,八千裡一個擁抱,長久的空白片段隻會吊起終點的期許,無邊無際的精神邊界內,那一雙桃花眼填滿越來越多的畫麵,最終定格在,那一個,由她主動,陽光底下,草坪之上的,被人打斷,降落未落的吻。
如果沒有那個小孩,如果再多給幾秒,或者如果她再勇敢一點迎上去——
指尖一痛,程若茵顧不得安撫躁動的心跳和燒紅的臉頰,連忙將食指伸入口中,舔掉即將滾落的血珠。她抽出一張餐巾紙,草草擦乾淨手指。戳針很細,小小的傷口掩蓋在皮膚底下,不仔細看都看不見,隻源源不斷傳遞輕微的痛感,提醒人此處埋著傷口。程若茵翹起食指,改用中指穩固毛氈條,右手執起戳針,恢複工作,忽略神經的善意提醒。
手腕上的鐘表安靜地走著時間,直到窗外的夜色透不進窗簾,程若茵終於放下戳針,伸了個懶腰,舉起手裡的小毛條子,放在燈光下端詳。深灰色交織在一起好像低沉的烏雲,又像厚重的濃霧,燈光填補了縫隙,縫隙切割了燈光,細細密密的圓孔仿佛生出呼吸,供緊湊的毛氈喘息小憩。程若茵又拿起一旁長度差不多的幾條,輪流反複揉捏,確認手感的軟硬程度。
“若茵,都快一點了,你還不睡嗎?”虛掩的床簾後頭露出方諾的頭,她揉著惺忪的眼睛,聲音黏黏糊糊的,大概是剛從一場夢中驚醒。她沿著梯子爬下床,湊到桌邊驚呼,"哇,毛氈手工嗎?好可愛!"
得到程若茵的允許,方諾捏起一條實驗失敗的毛氈,托在手心裡把玩:“你這是要做什麼呀?”
“做......一頭小狼吧?”
“小狼?人家都做小貓小羊,偏偏你做小狼,學霸就是不一樣。”方諾笑道,端詳兩秒程若茵臉頰上那未褪的紅暈,忽然福至心靈,“啊!還是說,你這是做來送人的?”
指尖的小傷口浮起細細麻麻的疼,程若茵沒搭腔,將桌子上散亂的羊毛裹成一團,塞回塑料小袋子裡。
方諾神神秘秘地笑了,也沒再追問,放下手中的毛條條,湊近忙忙碌碌收拾的程若茵:“我覺得,他會喜歡的。”
如果將方才的紅暈比作青澀的半熟蘋果,此時的紅暈則被催熟到七八分熟,吃起來不酸澀的地步了。也隻有提到祝時越的時候,這位常年累月的冰山才會消融。方諾走出宿舍,寢室裡隻剩下程若茵和她勤勞工作的小台燈。她收起最後的毛條,按滅台燈。
一中的晚自習上到晚上九點半,隻有住宿的同學參與。自從程若茵加入住宿生的行列,她就自動成為晚自習的值班班長,夜夜輪值,坐在講台後頭,比坐在便利店的櫃台後頭清淨一百倍。蟬鳴漸漸聒噪,盛夏像是張揚的小孩,吞沒春日的和煦,一來便毫不收斂。臨近期末考試,一班的同學們都像是打了雞血,偷偷玩手機的、逃晚自習的、試圖拿教室的投影儀放映電影的,統統都被收進收妖塔,伏案奮筆疾書。程若茵想把窗戶關上,但僅憑頭頂半死不活的吊扇,關上窗戶教室一定會悶得炎熱不堪,兩者相較,程若茵選擇屏蔽成蟲期隻有7天壽命的蟬。
“茵茵,暑假你來我家住吧?”祝時越歪躺在沙發椅裡,嘴裡還吃著切好的西瓜塊。天氣漸熱,祝時越每晚跟她視頻答疑學習的時候,穿得越來越薄,如今已經進階到貼身短袖,談話間還總要裝作不經意撩撩衣服下擺扇風,擠出六塊豆腐塊,騷到明麵上。
可惜,豆腐遇上冰,隻會凍得邦邦硬。
程若茵剛想回答,方諾突然急急忙忙衝進來報信:“茵茵,快收手機,外麵在查寢。”
晚上十一點查寢,也算難為阿姨了。
程若茵摘下耳機,團成線連著手機一塊塞進書包底下。剛收拾完拿起筆,阿姨就推門進來。
“小程你住這間啊,那阿姨就不查了。”
程若茵貸了信用,送走阿姨,立馬從包裡掏出作案工具,戴上耳機。
重新恢複光明的祝時越:“......你甚至都不肯跟我打聲招呼。”
“沒來得及。”為了以防萬一,程若茵想了想,關閉視頻畫麵走到陽台,躲在窗簾後頭。
祝時越換了個姿勢趴在手機麵前,戳著那頭的小黑屏:“我說真的,高二暑假最關鍵了,沒有你,我怎麼考得上Q大?”
“你要考Q大?”程若茵的聲音蓋過近在耳邊的蟬鳴,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Q大設計係,怎麼了?設計係分數又沒那麼高。”祝時越吐出西瓜籽,撇撇嘴,“茵茵,你不想跟我上同一所大學嗎?”
程若茵張了張嘴,呆呆盯著熟悉的眉眼,她好似被一道驚雷劈中,又好像中了天大的彩票,又驚又喜,雙手都不知道該捧著手機還是放下。
祝時越有了目標,他不再自甘墮落,他願意跟上她的步伐走出陰暗的死胡同,走到本該籠罩他的光環底下。
哪怕這個目標看上去再遙不可及,她也會劈山填海,拉住他的手奮勇直前,就像他伸出手,將她從沒有愛的,自卑的,不相信愛的家庭中拉出來那樣。
他予她愛情,她還他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