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1 / 1)

冬時夏分[校園] 牧漁歌 3905 字 6個月前

程若茵這才反應過來,從一旁拿起祝時越嚷嚷了一上午的依雲水,遞給他。

祝時越擰開喝了小半瓶,喉結順著吞咽的動作上下起伏,催促著那滴冥頑不靈的汗珠自行滑落。

“哎喲,祝哥,好待遇啊,班長給你送水。怪不得那麼多小姑娘遞的水你一個都不要。”滿頭是汗的聶文斌自身後冒頭,他試圖搭上祝時越的肩膀,又被毫不留情一把甩開,他低頭悶笑,乾脆去跟程若茵說話:“班長,還有沒有?我也想要一瓶。”

“對不起,我就買了一瓶。”程若茵實話實說,她看看滿頭大汗的兩人,遲疑著站起來,“要不我現在去幫你買?”

聶文斌還沒開口說話,卻被祝時越先出聲打斷:“不行!”

這聲堪稱振聾發聵,不止程若茵和聶文斌,站得不遠不近的幾個吃瓜小姑娘也投來目光,幾雙眼睛齊刷刷盯著祝時越,他難得心虛,抬起一腳踹在聶文斌屁股上,“你沒長腿嗎?不能自己去買?”

聶文斌誇張地哎呦一聲,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竟朝程若茵哀哀訴苦:“班長,你看他,當著你的麵毆打同學啊。大人你一定要為我做主啊!”

程若茵哪見過這等架勢,她素來跟班級同學不遠不近,相處間基本上圍繞著班級瑣事以及問題,甚少交心,同齡人間的打鬨令她招架不住,她向旁退避,目光掃過佯裝還要動手的祝時越和配合著四處逃竄的聶文斌身上,雙手竟微微沁出濕汗,她丟下一句“我去幫你買水”,便匆匆轉身離開這過於熱鬨的是非之地。

“哎!等等!”程若茵回頭,祝時越站在原地揚聲叫她,絲毫不顧周圍一圈打量的視線,他挺直脊背,朝她喊,“記得給你自己也買一瓶。”

午後陽光熱烈,少年揚起比日光更燦爛的笑容,反手指著自己,青春得意:“我請客。”

程若茵聽到心跳加速的聲音。

許是日光太刺眼,她雙眼酸澀,閉上眼,逃也似地離開。

見程若茵離開,兩人的鬨劇沒了觀眾,聶文斌直起腰,拍拍祝時越的背,笑著打趣:“哥們進展不錯啊?班長平時體育課都不下來的,今天居然下來看你打球,還給你買水了?”

祝時越冷哼一聲,斜了聶文斌一眼:“跟你們說,你們還不信。”

“哎呦,這麼看來,我們是等不到小祝少爺上主席台喊我們爹咯?”

“嗬嗬。”祝時越扭動手腕,手指關節捏得哢哢響,半邊嘴角一勾,囂張地揚起手臂,“我看不如你現在去叫我爹!”

程若茵抱著英語閱讀,低著頭,一鼓作氣拐到無人的角落,才停下來喘出憋著的一口氣。

此處離操場不遠,歡聲笑語奔騰徜徉,她藏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裡,反複深呼吸,平複自己暗自激蕩的心跳。

她從不在體育課上看他打球,因為她不想和那些球場邊上的觀眾一樣,在人群中為他喝彩,準備好礦泉水期待他今天選擇自己,到頭來祝時越連她們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她們或許隻是湊熱鬨,可她不一樣,她清楚地明白她沉淪在那場大雨中。

手中的英語閱讀爬上褶皺,程若茵這才恍然鬆手,連忙撫平其上的痕跡,就像是欲蓋彌彰遮掩方才的心動。

機械重複的動作幫助她恢複平靜,她轉頭走向便利店,狀似一切如常。

等程若茵拎著一瓶水回去的時候已經下課了,操場上的人少了一大半,籃球場的長椅上隻剩聶文斌和祝時越兩個人。

哦,還有一個要走的小姑娘。

程若茵聽到祝時越直截了當地說:“不好意思,手機沒帶不加微信。”被拒絕的小姑娘低著頭轉身離開,跟程若茵擦肩而過,她看到小姑娘漲得通紅的臉,不由自主捏緊手上的水瓶。

“怎麼站在那裡,不過來?”祝時越坐在長椅上,向後靠在綠色的鐵絲網,不知從哪又摸出一根糖來含在嘴裡,他一手把玩著籃球,朝著程若茵懶懶丟過來。

球在程若茵麵前跳動兩下,咕嚕嚕滾遠了。她定定心神,朝著二人走過去。

“你去了好久。”

程若茵將水遞給聶文斌,含糊回到:“店裡人多”

聶文斌笑著向她道謝,接過這瓶水很給麵子地喝了半瓶:“喝班長買的水,有班長的仙氣,能保佑我多考兩分。”

祝時越沒好氣地瞥了眼聶文斌,揚了揚手上喝得隻剩一個底的水:“那我呢?我都快喝完了,我能多考五分。”

“恕我直言,您老那成績五分十分的也不頂用啊。”

“聶文斌你找死呢?”祝時越揚起水瓶戳在聶文斌腰間,將聶文斌從座位上戳起來,雙手舉起,宣布投降:“好了好了,我投降!我先上去了!”

說著,他朝程若茵客氣地一點頭,轉身離開。

祝時越喝完手頭上的水,順手一個投籃,丟進籃球場旁的垃圾桶裡,拍拍手,從校服外套兜裡掏出一根棒棒糖。

“諾,給你。”

程若茵愣神,手上一用力,捏著的可憐英語卷子複又浮起褶皺。

“嘖,拿著呀。”祝時越再度揚手,程若茵這才伸手接過,沉甸甸的一顆,包裹在絢爛的糖紙內,誘人遐想其下的香甜味道。

“走吧,上去了。”祝時越雙手插兜,率先邁步,走至程若茵身側。兩個人在紅膠跑道上並肩而行,剛剛還熱鬨的操場隻剩整理器材的零散幾人,教學樓下的花壇抽出新的花骨朵,含苞靜待成熟。程若茵捏著兜裡的糖棍,一語不發,思緒被微風打亂,春風還未能完全驅散淩冽寒氣,此刻一吹,冷得頗有幾分滲人。

她忍不住瑟縮,打算快點走回教室避風,好在冷風隻吹了這一股。程若茵拐進教學樓,想要說些什麼,轉頭一股寒風迎麵吹來,才發現祝時越不知什麼時候落後她半步,正走在她的上風口,替她擋下所有。

他雙手插兜,低著頭,一路上也沒說一句話,見她停下腳步,這才發聲問詢:“怎麼了?”

他擋得坦坦蕩蕩,好似純屬巧合。

程若茵懷疑自己多心,搖了搖頭表示沒事。

祝時越輕笑,越過程若茵,率先踏上樓梯:“走吧,真要打上課鈴了。”

這一句話之後,直到今天放學,祝時越也沒再提一句要求。

程若茵望著祝時越離開的背影,攥緊兜裡的糖果,也跟著彙入夕陽離校的人群。

推開老舊的綠皮鐵門,程若茵洗了手,在奶奶的房間門口停留兩秒後直奔廚房,卻發現原本樹立冰箱的位置空空如也,隻剩地上一圈殘餘積壓的灰塵印。

為了不讓她拿走家裡一分一毫,奶奶甚至把冰箱整個搬走了。

“家裡的東西不是給你吃的,彆找了。”奶奶端著水杯出現在身後,避開程若茵想要幫忙的手,顫顫巍巍地拎起灶台上的水壺,水花四濺,圍著水杯滴了一圈,在黑漆漆的灶台上留下一圈深色印記。

身側半開的房間門裡傳出咿咿呀呀的戲曲,三字一轉,如歌如泣,勾人肝腸寸斷。

斑駁的油印、老舊的鍋灶、漏風的窗戶,狹窄的廚房十年如一日,同時承載兩人的小空間過於擁擠,對一場長達數十年的冷暴力冷眼相待。

雙手撐在油膩的桌麵上,手指底下的觸感黏膩惡心,像是伸進燒到半融化的脂蠟,軟綿綿依附在手指上,泥濘不堪。程若茵低著頭,對著灶台,率先打破沉默:

“你想怎麼樣呢?”

習慣了程若茵沉默的奶奶頗感意外地偏頭,她無視疲憊到快要壓垮的肩膀,麵朝少女的後背,吐出無情的話語:“不是我想怎麼樣,是你想怎麼樣。我已經跟你說過,你以後自己管自己的,之前那頓飯錢你沒給,昨天你也沒在家吃飯,我以為你都聽進去了呢。你還想讓我這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伺候你啊?你自己忘了,怪誰?”

怪誰?怪誰呢?

奶奶端著水杯走了,隔壁的房門輕輕關上,將整間房子內唯一的聲響對外隔絕。寂靜逼仄的房間,破敗的夕陽,程若茵用儘最後的力氣站直,挺胸抬頭,倔強地維持體麵。

她將手伸向兜裡,掏出那顆沒舍得吃的糖。

她把著糖棍,糖球在掌心旋轉,五彩斑斕的外衣脫落,露出內裡圓滾滾白胖胖的一顆心。

牛奶的香甜混著鹹澀的眼淚,舌苔之上的味蕾公私分明,程若茵閉著眼睛咬碎糖球,硬邦邦的糖分解成碎片,她加倍榨取破壞後的甜度,企圖蓋過那股揮之不去的鹹味,直到嚼得粉身碎骨,才舍得讓舌頭打開通往食道的關隘。

她睜開眼睛,即便嘴裡彌漫著甜味,濕漉漉的臉頰依然負責提醒她方才一瞬的崩潰。

程若茵冷冷注視著麵前發黃長斑的瓷磚,轉身回房。

她撈起手機,打開微信,這才發現祝時越給她發了紅包。

下午三點,兩百塊。

程若茵嚇了一跳,立馬坐直,糾結著打字,要退回給他多餘的錢。

“彆退。”

她還在輸入中,對麵竟已未卜先知發了兩個字過來。

程若茵咬唇,將聊天框裡已經打好的字刪除,重新輸入。

“留著以後預支,每次都給很煩。”

看到祝時越的新消息,程若茵想了想,再度刪除聊天框裡的字,回了一個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