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晏是看了信來的,早有準備,為便於行動,穿了一身利落的窄袖胡服,戴了個胡帽,穿著馬靴。
韋禕和他熟,知道羅晏不喜歡戴帽子,也不喜歡紮襆頭,他後來這些年從來是精細地紮好發髻,戴著樣式時興的玉冠束發,一派矜貴公子氣質,花了好些時間在打扮上。
隻要看到他戴了帽子,揭開帽,裡麵一定是沒好好梳頭。
“你好意思說我?你哪天好好梳頭了?天天紮襆頭你不怕額頭上曬出印子來!”羅晏說。
羅晏一邊歇息,一邊大家敘述了事件始末,以及計劃著將要做什麼。眾人都隱蔽著稍稍歇息,吃些乾糧。
“行啊,我們走一趟。”羅晏把手裡剩下的一小塊餅全塞進嘴裡,拍掉手裡的乾糧碎屑,嚼著,含糊不清地拍拍韋禕肩膀。
鏢師們腰間都纏著用來翻上翻下的韌絲絛,能承受住二百來斤的重量,末端拴著個鐵的尖頭墜子,方便拋,也能當指虎用。
此時解下兩條來,給韋禕和羅晏換上。
另有校尉撿來許多枯枝,用樹上摘的柳條捆好,點燃了,吊著一點點下放到那麵瀑布上,給二人照亮。
“肖豐,這裡交給你照看。”韋禕囑咐道。
“知道了,你自己注意。”
“還有這個,拿著。”羅易拿來四個煙花筒,分彆交給他們兩個,“黃的煙花是讓我們也下去,紅的煙花是讓我們趕緊跑,你們看著用。”
如此,算是準備停當,瀑布不算陡,因而往下走不用栓繩子,提氣輕身,一層層跳下去。
到那大水洞處,腳掛著岩壁上的突起,倒吊下去,空出了雙手點上火把,往洞裡瞧一瞧。
洞底連著大海,自然是海水。
“不會要趟水吧!”羅晏小聲哀嚎。
再往旁邊照照,原來這大洞口裡麵連著好長的水洞,地勢向上,於是隻有洞口處有海水,再往裡,是有些潮濕的地麵。
連著海水的地方,兩旁早已有前人開鑿了棧道,倒像是個碼頭,如果水洞裡停了船,那棧道正好可以將貨物搬上搬下。
揮一揮火把向上麵的人打招呼,上麵隨即穿來兩聲短哨,表示知曉了。
兩人對視一眼,“你扔。”羅晏說。
韋禕算算距離,把手裡的火把扔到了棧道上,火把軲轆軲轆,竟然停住了沒有掉到水裡去。羅晏又把自己手裡那個火把遞給韋禕,讓他繼續扔,韋禕接過來,一回生二回熟,順利地扔到了棧道上麵。
手裡沒有累贅了,於是再倒著翻過來,用手抓著岩壁,蕩一下借力,便跳到了棧道上,整個過程好歹是沒有濕了鞋。
隻是羅晏頭上的胡帽,在剛才倒吊時掉進了海裡。韋禕借著火光看一眼,果真露出了帽子裡胡亂紮的一個髻。
剛在棧道上落腳,羅晏便來抓韋禕的襆頭,“你也倒吊了,為何你的帽不掉?”
“嘿!你乾什麼?”韋禕還沒來得及撿起火把,便先捂住頭。
“彆提了!我實慘,玉芝那白鷹每每見我騎馬落得太遠,便掉轉頭來飛到我這裡抓我的頭,想要把我拽起來飛,我是不可能被它抓起來的,薅掉了我好多頭發!”
韋禕被他逗得哧地一笑,稍一鬆弛,頭上的襆頭便被羅晏抓去,抖開稍作整理,馬上紮在了他自己的頭上。
“你這人!”
“頭可斷,發型不能亂。”羅晏道,“我都跟你以身犯險了,你帽子都不借我戴戴。”
“那我怎麼辦?”韋禕抱怨著,試圖將襆頭搶回來,無果。隻好把自己襆頭下亂糟糟的發髻散開,重新抓一抓挽起來。
“你這……這黑漆漆的,誰看你發型?”
“那不成,前麵不是有歹人嗎?怎麼可能不打照麵?”
“你見歹人還要梳洗一番?這歹人真是好大的麵子!”
“當然了!聽說是外國人呢,不好好整理儀表怎麼成?”
兩人一邊壓低了聲音鬥嘴,一邊警戒著,踩著潮濕的石頭地麵,往水洞深處摸去。
水洞深處,可以看出這是上天造物形成的洞穴,想來也許是古時的地下河流,頭頂上穿過岩石層,亦是河流,如今這一地上、一地下的兩條河流都瀕臨斷流。水洞裡,地麵上偶有手指頭粗細的水流淌過,用手指點起來嘗嘗,是淡水。
頭頂的石壁上也會有淡水滲下來,大都沿著洞壁流淌,也會從洞頂滴落下來,落在頭上、身上。
“這是真的潮濕。”一般人也不會喜歡在這麼一個水淋淋的地方行動,這才走了有一炷香的時間,摸著身上的衣服已經不乾爽了。
“你要往好處想。潮濕有潮濕的好處,若是我們被困在這洞裡,至少不會渴死。”羅晏答。
“這是好處嗎?彆烏鴉嘴!”
羅晏將火把靠近地麵。雖然地上時不時有水流經過,痕跡大都會被衝掉,但稍微高些的石頭上,還留著些痕跡。
“這是血。”羅晏伸手去摸,撚一撚手指,黏糊糊的,於是又將手伸到地上的小股水流中衝洗乾淨。
“那就是這條路了,不知道他們跑到洞深處做些什麼,洞口處都沒有守著的人。”
“人家都得手了,該抓的抓到了,當然要全體大逃亡,守什麼洞口?”
既然有了結論,二人便發足向前走去。
這洞穴竟然夠深,雖然時寬時窄,但總歸能夠走得人。
洞內的路,先是向西,不久後又轉為向北,至此已經走了快一個半時辰。現在羅晏走在前麵,打著火把,韋禕走在後麵,把火把給熄滅了。
不知道還要走多久,照亮的耗材要省著用。
羅晏前麵忽然一停,走了神的韋禕砰地撞上他後背。
“噓!”羅晏把耳朵貼在岩壁上聽一聽,“往前就是了。”
韋禕聽聞,也附耳在岩壁上,果然,隱約能夠聽到些許人聲。地上是一直有點點血跡,不知道這血是從誰的身上流出來的。
心中著急,於是韋禕抬腿便繼續向前走,卻感到旁邊那人拍出一股掌風,火把熄滅。
“你乾什麼?”韋禕悄聲問。
“彆著急啊,一刻不停的走了這麼久,你不累啊?”
乍然黑暗,眼睛完全不適應,隻好四處摸著。
“這這這,既然已經到了,就趕快歇息一會兒,要打架了,先回一回力氣。”聽聲音,羅晏已經在熄滅火把前看準了一處稍微乾一些的,嵌在岩壁上的高石穴,縮身坐在裡麵了。
隨後,伸出手來,把韋禕也拉了進去。
地上雖有手指粗的水流流經,但一來畢竟是地上嘛,心裡會覺得不潔,二來這麼小的水流,用手也舀不起來。於是伸手去岩壁上滴水的地方接著,隻要一小會兒,就接了一捧水來。
羅晏似是在享受這接水、等著喝的樂趣。
“你不是帶著水袋嗎?你用手接那麼久,喝到嘴裡隻剩一小口。”
“這怎麼一樣,水袋裡的水什麼時候不能喝?水洞裡探險一遭,當然要喝兩口這裡的水。”
韋禕聽了,暗自翻個白眼,默不作聲地靠著岩壁運功歇息。羅晏聽著他沒聲了,於是猜他眼睛也是合上的,捧了水,悄悄地伸過去,黑暗裡找韋禕的領子口在哪兒,好往裡灌。
誰知韋禕沒合眼,隱約看著這人伸了手過來,依照羅晏的秉性,此處沒彆的可玩的,那他定要往領口裡灌水。
迅疾伸出手去鉗住羅晏的手,兩人在這小空間裡推來推去,推手無妨,手裡的水可不禁晃,推了兩把,全灑出來。
“你!”
“哈哈哈灑哪兒了?”羅晏用濕的手去摸韋禕身上,韋禕此時正縮著腿,水一灑,自然滲到了軀乾和腿部中間的彎曲處。摸到了一片濕乎乎,羅晏憋著不笑出聲來,“這等下見了歹人,他們定要傳你尿了褲子。”
其實不用太擔心雲攸紓,歹人們劫走他,顯然不是為了殺他,若想殺他,反而容易。周衝更讓人擔心,受了重傷,不知歹人帶走他所為何事,若嫌他累贅,會不會一殺了之。
但是細想,真的還要擔心?身負殘疾,在齊國是不準做官的,至少,不能做拋頭露麵的官,在草料場、糧庫、馬場裡做管事倒是可以。
可周衝這人,此生所願就是重振門楣,洗脫父親在軍中所受的折辱,韋禕前些日子還說了要把他介紹到魏國公門下發展呢。
若是救了他回來,官是不能做了,他會不會像他的爹娘一樣,生了孩子便又逼著孩子去重振門楣?
這怪誰呢?韋禕想想,若是自己留在東海郡守著雲攸紓,讓周衝去軍中調人,會不會改了如今這事態?
“你不是說怕龐將軍曲將軍他們阻撓,周衝調不動人,才親自跑那一趟的?”羅晏疑惑道。
晃晃頭,此時在運功,不能想這亂心的事情,引得功法走岔了路,更完蛋。於是便扯彆的話:“你不是北上去了,辛苦那白鷹追你飛那麼遠。”
“哼,我倒是想趕快北上,你當我走了有多遠?我就到了北邊相鄰的鹽郡,到了那兒,說好那邊的掌櫃在呢,結果我去了他又躲著我,我在南門進城,他同時就在北麵出了城,把賬本、親隨都給帶走了,跑了和尚廟跑不了,我隻好守著他家等他。”羅晏抱怨著,“等了他五天,可能是在外頭終於把假賬給做明白了,我剛接到白鷹的信,他馬上就回來了把我給截住,非要款待我讓我查賬。”
羅晏接著說,“費好大力氣把他給推脫了,我才跟著白鷹往這邊來。回頭,我至少把他折騰瘦下二十斤肥膘。”
他就在北邊不遠處的鹽郡,若是他看鹽郡無人,就回到了東海郡來,事情會不會有些不同?隻要有高手在,歹人們便不會輕易下手,周衝是不是也不用落得今日的下場?
剛想到此處,韋禕便發覺臉騰地漲紅。
自己與屬下的事情做得不利,竟然有苛責到他人身上的想法!
羅晏原本與雲攸紓的事情並無聯係,願意幫忙到這個程度,本就該萬分感謝。隻因為他是自己至近至信的友人,於是謝也不必稱謝。
但是,已經是謝也不必稱謝的友人,自己竟然拿一件拎不清的錯事,起了怪他的心思,當真是小人!稍有念頭,萬分羞愧湧上來。
要說這周衝遭了這事,怪誰,韋禕咬牙想到,還不是怪自己?
血氣上湧,韋禕抬起手來,朝自己兩頰一拍,企圖讓自己清醒些。
誰知這黑暗中,旁邊那位出劍指如閃電,反正韋禕是沒見他這麼迅捷過。正驚愕,劍指已經掃過身上的諸多要穴,點了穴,自然身體僵直動彈不得。
想要問時,發覺頜骨下也挨了一指頭,舌根僵直不能言語,這便是啞穴也點上了。
羅晏吹亮火折子,照著韋禕。看了兩眼,扒開眼皮子又伸手摸一把韋禕的耳朵,“我就覺得不對!”關切道:“你這麵頰潮紅、雙目充血、耳廓發燙的,是行氣出了岔子,還是中了什麼毒?你當是中不了毒,能叫你中毒得是個驚天巨毒,今天可吃什麼怪東西了?”
韋禕怒瞪他。關心就怪了,毒不到的,估計他是好奇有什麼驚天巨毒他也去嘗嘗看來著。
“喂喂喂!我是怕你運功走火入魔了,趕忙幫你封上穴位,你瞪我!”羅晏想了想,“你若沒事,你眨眨眼。”
韋禕怒眨眼。
於是羅晏動動手,解開了穴道,省得韋禕自己費內力衝開。
被打了岔,一時沒顧上剛才那一茬,先伸了劍指作勢要點羅晏。
羅晏一邊跟他躲,一邊故作正色道:“運完一周天沒有啊,我們要趕緊救人去了!”
“怎麼你運完了?這麼快?”韋禕故意鄙夷道。
“不能快不能快,還沒呢。”
“那你催!”
於是二人又消停下來各自運功。
“你彆太憂心了,雖然周將軍年少有為,真是可惜了,但畢竟是人各有命。”羅晏嘴閒不住,想想終究是說了,“我還想呢,若是早知道鹽郡的人要跑路,不如我在東海郡多待幾天再北上呢,說不定就不會出這檔子事。”
見又提起這茬來,韋禕道:“得了吧,你當自己是什麼絕世大高手?見了你在,就嚇跑了?”
“比你好,你怎樣,你見了人闖進你屋裡來,搜你身上,你竟然就那麼醒著讓他翻,容他跑了?”羅晏立刻反擊,兩個人又抓緊這一點點運功的時間鬥嘴。
稍稍歇息,前麵便是一個拐彎,竟然又轉為向東,路也不再平坦了,全是些七拐八拐的洞口、轉彎。瞅準一個大洞口,閃身進去,裡頭有兩個黑衣的人,正撅著屁股搬東西。
一人一個,手刀砍在脖子上,接住了軟倒的身體,輕輕放於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