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當真?!”周衝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自然當真。”
接下來,周衝咣地一跺腳站定,虎虎生風地正色抱拳,用上了平時的力道大喝一聲:“卑職謝中郎將提拔!”
韋禕抱住了腦袋,這麼一喊,怕是上下兩層樓的人都能聽見了。
並不想和周衝一起出門去,但睡了一天也該餓了,韋禕決定下樓去吃飯。這家店也供應正餐,走下一樓就是用餐的大堂。周衝跟了下來,餐桌幾乎坐滿了,稍等了半盞茶的時間,有一桌客人離開,店小二立刻擦了桌子請他們兩個坐下。
來了港口大郡,魚是一定要吃的。
“小二哥,這店可真熱鬨,生意好啊!”周衝與店小二閒聊。
“當然啦,最近走海運來咱們東海郡的大船可多了!東家賺了一大筆,給我們免了兩成的貢錢,您趕上了好時候,這幾天在我們這打尖住店,通通有優惠!”
“你們東家可真是好人!”
“豈止,我們東家是數一數二的巾幗豪傑!手下瀝州、蘇州百來間鋪子,豈能是常人?”
“好厲害!不過貴東家為何是夫人當家呢,難不成東家老爺已經……”
“什麼夫人啊,東家還未嫁人呢!不知道哪一位青年才俊能被我們東家看上,那就有福了!”
“喔喔!太了不得了!我發現啊,這裡多是蒸魚,湯清清亮亮的……”
周衝和店小二繼續嘮嗑,聽到了店小二的描述,韋禕眼神越過周衝,望向了店外立著的旗子。早上走進來的時候沒有注意觀察,隻看這家店麵最為寬敞整潔便走進來了。
果然,旗子的上半部分是店名,下半部分畫著羅氏商行的標識——圓滾滾胖乎乎的紅色“羅”字。
在東部開客棧的大老板,又是年輕女子,莫不是羅晏的那位堂妹?
韋禕有些坐立不安。
他問道:“小二,你這家店生意如此紅火,你們大東家一定常常來巡視指點罷?”
“哪能啊?這位公子有所不知,我們這樣的老店,經營自有分寸,隻要不出岔子,東家從不親臨,東家事忙呢。”小二話鋒一轉,湊過來小聲笑道:“若是東家常來我們店裡,想要追求東家的青年才俊們,不得把店子給包下來日夜守候啊!”
韋禕應和著周衝一起笑起來,又想到,從前沒有見過,對麵不相識,即使她就身在此處,也不用怕,便放下心來吃了晚飯。
周衝鬨他一同去大碼頭看看熱鬨。
“你自己便罷了,為何要拉著我一起?”韋禕懶得動彈,若不是剛才周衝去叫他了,他都不會穿上外衣下樓吃飯,就叫人送到屋裡了。
等下在門前走上一兩圈權當消食,就再回去歇了。這家店熱水充沛,惦記著想好好泡個澡,這幾日裡行軍,沒個好好沐浴的機會,身上都快臭了。
“您就跟我一同去嘛!您也沒來過東海郡吧,聽說港口可熱鬨呢!”
“不去不去。”
昏昏沉沉地泡在浴桶裡,這店家十分周到,浴具很乾淨,一應備好了潘汁、浴巾、還有一盒花瓣。店小二好心建議韋禕去相鄰的一家湯池洗浴,那裡有采耳修腳推拿按摩的服務,舒服許多。不過韋禕才不想和一群光著身子的人待在一起呢,閉門在房間裡最好。
一來,韋禕考慮著自己身上帶著那份至關重要的密旨,可彆去人多處閒逛,大意易生變。二來,韋禕還真的來過東海郡,兩次。
第一次是年幼時,柳不寒與韋寅帶著小韋禕從京城南下,至東海郡,在城裡玩了幾天,向官府借調了一艘小型巡島船,出海航行七日,把韋禕送到了師門所在的小島,拜了師之後,柳不寒與韋寅在島上加足補給便離開了。
第二次是韋禕十五歲時,他與羅晏學成出師,收好行李下山,從小島上的碼頭乘坐客船,到達了終點站——東海郡大港。
在東海郡,羅家的人早得了信,等在碼頭上,二人剛一下船,便被羅家的人截住。
在東海郡稍稍停留兩日休整,羅家的人便想帶著羅晏去往羅氏大宅。
羅氏的本家大宅在蘇州往南的徽州。羅晏當時對這群“家人親信”很認生,不願與他們同行,非要拉著韋禕與他同去,韋禕覺得無所謂,同意了。
於是羅家人便帶著羅晏和韋禕兩個人南下,送進了本家大宅。
剛從大山裡出來,住進了這麼一個堪稱占地遼闊、富麗堂皇的大宅子。
羅晏的父母是族長,羅晏是身份尊貴的少主,韋禕自然是貴客,單獨住著一間景致絕佳的大院子,分了十八個傭人聽他使喚。
每日早上都有人要幫他穿衣服,端漱口水、遞擦臉巾,用餐都不用自己夾菜,讓韋禕極不自在。羅晏的父母已經對韋禕十分好了,吃穿用度與羅晏同等,幾乎當親兒子一般。
這不奇怪,羅晏的母親當年在那座島上避難養胎,生下羅晏後沒多久就回到徽州與丈夫共同經營,剛滿月的羅晏被她托付給了羅晏的師父師伯。
從那之後十五年,這是他們一家第一次見麵。
所以說,羅晏和韋禕,這兩個小少年在羅晏父母的眼裡看著差不多,多年來積攢著無處使用的父愛母愛全都澆到這兩個人身上了。
一次家人團聚用餐時,羅晏的父母問起韋禕可有家人,這是起意想要把韋禕也留下。
“家父在京中做個小官。”
羅晏母親問:“原來是朝中的貴人,可否告知名諱?”
韋禕如實告知父母名諱。
羅晏和韋禕發現,羅父、羅母聽到這個答案之後臉色有些奇怪,好似很驚喜一般。不過他們沒再追問,一家人便繼續吃飯。
徽州是個好地方,更何況此處緊鄰蘇州,去蘇州玩也很方便。羅晏被拘在家裡不知道做些什麼呢,韋禕一個人出去遊山玩水,走遍市井大街小巷,過了好些天逍遙日子。
自從羅父羅母問過了韋禕家世之後,親切裡更多了些莫名其妙的尊敬,搞得韋禕更加難受。在羅家住了不到兩個月,一日羅晏跑來商議,要與韋禕一同逃出大宅。
“這不是你家嗎?你逃什麼?”
羅晏也沒說明白,似乎是家裡要他做些什麼事情,他不樂意,於是夥同韋禕逃出去避一避。
二人一拍即合。
這兩個人想溜,羅家的護院絕對攔不住,帶足盤纏,謀劃一番,一同北上,決定去韋禕家。
路上倒也精彩,一邊趕路一邊玩,十天的路程被他們走出兩個月來。
到了京城,打聽一番,找到了韋宅。“這不是你自己家嗎?你都不記得在哪兒?”
“我那時候還小呢,能記住才怪!”
到了韋宅正門,嚇了一跳,大門處怕不是有三十多排隊拜訪的外國商旅,水泄不通!二人擠到門前去敲門,不僅沒有人應,還被門口的商旅們用各國語言好一番指責,“年紀輕輕怎麼不知道排隊呢?沒素質!沒素質!”
二人退出來。
“門口為何有這許多奇形怪狀的人物?”
“誰知道呢?伯父究竟是做什麼的,好大的權勢!”
“我爹爹不過是五品小官,是個翻譯。”
“得了吧!五品小官在京城算得了什麼,能有這麼多人排著隊想見他?我看你也不靠譜,你連自己家在哪兒都記不住呢,忘了爹是誰也有可能。”羅晏不指望韋禕了,他便去大街上打聽。
回來錘了韋禕一拳。“這兒住著的是朝中從二品的大員!你彆記錯了,是你家嗎?”
“是啊,就是這兒。”
“那不開門怎麼辦?”
二人找到僻靜處,竄上牆,跳到屋頂上。
這兩個月翻牆的事兒常常做,很熟練。
宅子裡幾乎沒人。
湊巧,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府裡沒什麼大事,柳不寒便給傭人們提前放假。
兩隻皮猴子一邊納悶為何府中無人,一邊在府裡悄悄跳上竄下。
終於,見一容貌平平的中年貴婦人,穿一套堇色家常紗衫,翹腳靸鞋,獨自坐在正房大廳的桌旁看書,桌上擺了各種成色的透明晶石二十餘塊,婦人放下書,用小錘逐一敲打晶石,拿起來對著太陽觀察,稍後,又去身後的案上提筆記錄。
沒多久,往返數次,愈發煩躁,終於,婦人一把抓起了好幾塊晶石猛勁往牆上一扔!
靜靜站了一小會兒,又去牆角把晶石都撿回來,繼續。
天不冷,門窗都開著。
羅晏:“我的天,這是誰呀?你認識嗎?”
“應該就是我娘!”韋禕定睛看看,柳不寒這些年都沒什麼大變化,因而很好認出來。
既然是娘親,便不必藏頭露尾了,二人從房簷上跳下。
柳不寒抬眼看,沒出聲,也沒表情。
動作倒是很迅速,飛快地起身,韋禕以為娘要衝過來與自己相認呢,其實不然。柳不寒撲向牆邊,牆上掛著寶劍,她敏捷地抽出寶劍來橫在身前,這才出言厲喝:“何方宵小!”
“嗯……”韋禕語塞。
柳不寒也不急著出劍攻擊,她判斷,這兩個人既然會輕功,武力定然比自己要好得多,謹慎為上。
“這位夫人,敢問您可是韋大人的夫人柳氏?”羅晏作揖,斟酌著問道。
“我正是柳不寒!”柳不寒仗劍冷笑,她看清了麵前是兩個小少年,不是很怕了,譏諷道,“不知二位是哪家的公子,闖入私宅,好生無禮!”
“嗯……,那個,我是您兒子。”韋禕繼續語塞。
“哎?你是我兒子?小禕?”柳不寒沒把寶劍放下,而是繼續橫在身前,走到韋禕麵前來。
打量了半響,“倒真是挺像!”
“好吧!”柳不寒收了劍,“哎?今年你十五了啊,我說怎麼回來了呢。回來了也成,今天是沒人打掃,你們自己看著辦,娘給你們做飯!”她還是很想熱情迎接兒子來著。
羅晏被柳不寒這番“爽朗”的操作驚到了,一時沒話說。
韋禕卻想起來些幼時的事情來,武功好不好不知道,但柳不寒做飯的手藝確實是可以殺人的,趕忙阻止,他可不想剛回家就食物中毒:“娘,您彆忙了,晚飯我來做!”
於是二人便又住到了韋家。
對這兩個人來說,韋宅比羅家大宅舒適多了。羅家大宅的那些包金的椅子、水晶的花菰、珍珠的門簾,雕梁畫棟一步一景,令人時時刻刻生出一種德不配位的惶恐。
韋宅沒什麼多餘選擇,韋禕是僅有的少爺,當然住第二進院子的正房,羅晏住同院子的隔壁。宅院規規整整恰到好處,屋子裡也不錯,裝潢以穩重淡雅為要,因為久不住人,甚至光禿禿沒有擺設。
柳不寒也不管,放他們倆自己打掃去。
各自走進自己的那間落滿了灰塵的“陋室”,二人舒服地呼出一口氣來,換上一身家常短衫,挽袖子自力更生。
住進來之後,韋寅和柳不寒既沒有多麼熱情,也不冷淡,普普通通一如既往。
既然空著沒擺設,羅晏耗時近三十天,自行創作了五尺寬一丈高的巨幅“墨寶”掛在自己那間屋的牆上,內容是正在行繁衍生息之舉的虎、豹、蛇、鼠、牛、狗、豚等百獸。本想取名為“萬獸和諧圖”,在題字時莫名覺得和諧二字有些奇怪,好像犯了什麼忌諱一般,臨時改了一個字,作《祥瑞萬獸和睦圖》,萬獸諧音“萬壽”,當然是祥瑞。
怎麼說呢,選材新穎,構圖巧妙,畫功不俗,而且考據嚴謹。
韋禕去看,這圖……除了有傷風化之外真沒什麼缺點,四萬對這幅畫推崇備至,每年按時送去裝裱鋪子保養,再取回來掛上,至今完好如新。
舒心的日子是短暫的,又一個多月過去,羅晏又被前來尋他的羅氏家人抓回了徽州大宅。
人生的軌跡總要分岔,羅晏經商,韋禕做官,勞碌至今。
去檢查一番,確認周衝已經遊玩回來了。
我不是飯前剛睡醒嗎,竟然還能輕易睡著,韋禕從剛洗完澡開始就有些昏沉,收拾停當便甩掉鞋子倒進床上,“明天到了東平郡,希望能順利帶走那個倒黴的熊孩子。”
此時不過剛入夜,客棧臨街,街上還有些喧鬨。
頭挨著枕頭,即將睡去。
“難道是泡了熱水才頭暈?還是說這幾日太累,睡不夠?”掙紮著想睡時,韋禕焦慮發作,警覺了起來。
常年習武的人,怎麼會輕易精神不濟?
因為並不知道是吃錯了東西還是聞了什麼,抑或是真的隻是困倦,隻好用最籠統的處理方式:運功發汗,同時躺著不動,腦子裡複盤這一路會不會出岔子。
走這一路真的沒有很謹慎,韋禕得出結論。
已經過了一個時辰,不管體內有沒有奇怪的藥物,運功這麼久早就排出去了,街市上的喧鬨聲漸止,隻剩下打更的梆子。
江湖經驗太少了,韋禕忘了一件事。
運功發汗,相當於跑步去了,是會讓人更累的。
本來就泡了好久的熱水,出了很多汗,又運功一個時辰加快代謝,再加上這幾日本就勞累,還剛剛熬過通宵,不管他有沒有中奇怪的藥物,現在是真的很困了。
繼續熬著等有沒有變故,還是睡了?
猶豫這當口,眼一閉就睡著了,前功儘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