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平郡(1 / 1)

折戟之路 茶茶摸魚 5292 字 3個月前

過了子夜,韋禕房間的窗戶被悄悄推開僅有尺寬的縫隙,輕快靈活的黑影順著縫隙滑進屋,如同一道黑色的絲綢,無聲落地,將窗戶歸位。

到此時,韋禕是真的沒察覺。

敗筆是黑影子業務套路太熟練:落地關窗後,非常自然地走到床前,去輕輕推韋禕的肩膀,查驗他有沒有睡熟。

一般都是下了迷藥才沉睡的,所以推也不可能醒。韋禕不是啊,他把藥運功排出去了,自己睡著的,所以推這一下子當然醒了。

反應不過來該怎麼辦的時候就要順從內心的第一選擇,慫就對了:一動不動裝睡著。

還好這黑影子是來推了推他,沒有拿匕首在他脖子上劃一道。

確認了屋主睡著,黑影子在屋內翻找起來。

因為幾乎沒出聲音,所以韋禕睜開眼睛來看,見黑影子沒翻多久就看完了韋禕包裹裡換洗的衣服,沒拿走銀錢,而是一絲不差地原樣包回去。

隨後揣度了一瞬,走到床前,摸韋禕身上。

“我這會兒要是暴起,他一定嚇一大跳。”韋禕被人翻得仰躺,心想。

果然在韋禕懷裡摸出來黑錦繡祥雲的封袋一隻,方方正正。

打開來,裡麵有鵝黃色錦帛一方,上麵寫了幾行字,蓋玉璽大印。黑影子此時竟然打起火折子,將“密旨”湊在亮處,仔細看了一盞茶的時間。

就那麼幾個字,用得著看上一盞茶的時間嗎?韋禕納悶。

看過了,這黑影子把密旨折好,放回封袋,揣進韋禕懷裡,又把韋禕翻回側躺的姿勢,蓋上了被子。

隨後,拉開窗,一閃身滑出房間去,窗戶隨即緩緩合上。韋禕這時已經坐起來欠身望向窗邊了,馬上又聽到窗戶有細碎的響聲,正想趕忙躺回去,看見隻是伸進來一條鐵撥片,將窗栓原樣恢複。

撥好了窗栓,外麵一聲風響,沒有了人的氣息。

“好厲害的暗探功夫。”韋禕歎道。

這人是誰呢?

鬨了這麼一番,睡是不敢睡了。

枯坐無趣,韋禕臨時抱佛腳,平躺鑽研了一夜的運功行氣。

東邊剛剛出現一線朝陽,韋禕站起身來把周衝叫起來,結房錢,在客棧對麵的早餐鋪子吃早飯。

東海郡醒得很早,此時街上早餐鋪子都開了業,天都沒大亮,街上已有人煙。

“昨夜玩得可好?”韋禕問。

“好,大港附近有賣吃食賣小玩意兒、耍把式的,比廟會還熱鬨,聽人說,這裡是日日如此呢!”周衝很興奮,他買了些魚乾、蝦乾、海菜乾,等帶回軍營找錢氿煮來吃。

“我們還要原路回來,你為何不回來再買?”

周衝愣住,“對,對啊。”

“睡得可好?”

“好啊,我以為我下午剛醒晚上會睡不著呢,結果一躺下便睡了,幸好今早您叫了我,不然醒不來。”

看來這位也中招了,韋禕心想。

他沒有懷疑周衝,而是現在說給周衝聽也沒用,引得兩個人一起焦慮,更要壞事。

肯定不是小偷,民間偷兒用不上這麼精巧的功夫。

身負上乘輕功,溜門撬鎖下藥業務熟練,行動不發出一點點聲響,渾身包裹嚴實沒有氣味,且絲毫不對錢財起意,這都不是輕鬆能做到的事情。

韋禕曾混跡皇宮大內,尋思昨晚那人更像是訓練有素的密探或者殺手。

趁著人不多,二人出城去,騎上馬向南奔向東平郡。

在馬上,韋禕仍然想著此事有更大的蹊蹺。

還沒出發的時候,既然父親韋寅知曉密旨中所述內容,他便詢問父親如何才能讓此行有所保障。

韋寅認為,危險必然會有,其實沒什麼徹底避免的辦法,但是,捉弄敵人一番是可以做到的。

父子二人興起使壞,造了一份“假密旨”。

說假也不假,因為假得太明顯,比如將旨意中,“至瀝州攜東平郡王雲攸紓”一句改為“尋蘇州陳皮村農戶賈三狗”,一應關鍵內容胡亂修改一番,又添了許多錯彆字,那方玉璽紅章更是用蘿卜胡亂刻的。

昨晚運功焦慮時,韋禕把真的密旨粘在床板下,把假密旨揣進懷裡。

黑影子看密旨時,韋禕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卻不想那位不速之客睜大眼睛認認真真看了扯淡假密旨一刻鐘,滿意離去。

難道是不認字?

不認字看那麼認真乾嗎?

再說,培養一個密探要多少錢,花銷大了!上乘武功都教會了,教不會認字?這太不合理了。

揣著滿腹疑惑,二人已到了東平郡。這當真是個小郡城,更有鄉土人情味兒,城門處來來往往的,都能與守城士兵嘮上兩句。

行人並不少,往來運菜送肉的多是本地農戶。還有不少商戶,因為要節省本金,付不起在東海郡的租子,便將鋪子開在東海郡,將倉庫與作坊開在東平郡,往來運送不休,與本地人也相熟。

“二位官人從何處來,往何處去?”一個隊長模樣的守城軍見韋禕與周衝是生麵孔,上前來搭話。

往遠了說,其實這位與韋禕和周衝是同行啊,都是守城軍。

“這位將軍,我與我表弟從京城來,想替東家尋租個倉庫,做些小生意,便來到此處。”韋禕提前便跳下馬來,硬著頭皮上前,殷勤答道,同時摸出一小塊碎銀子塞給前來問話的這人,“給兄弟們喝杯茶的錢,以後得托諸位多多照拂啊!”

那位隊長聽人叫他將軍,笑得合不攏嘴,又有銀錢拿,趕忙把碎銀子揣進袖中,“京城的官人能來我們這鄉野之地做生意,是東平郡的榮幸呐!”

韋禕回頭看了一眼,周衝牽著馬遠遠站著,一臉嫌棄。

沒理會周衝,韋禕與守城隊長套話,“敢問這位將軍,我們早已聽說,這東平郡內,有一位王爺呢!這可不得了啊,依您的高見,我們若是在此做些營生,可需要去王府拜會打點一番?”

“王爺?這種貴人怎麼會在我們這小地方?”隊長剛想說沒有王爺,才反應過來,“王府倒是有一座,常年無人出入呢,沒聽說什麼王爺,您大可不必擔心,若是有王爺,定是殘疾癱瘓無法見人的,我在這活了四十多年,從來沒聽說過有這麼一位!”

“那我便放下心啦!多謝將軍!”韋禕口中說著放心,千恩萬謝的牽著馬招呼周衝一同走進城中去,心裡可一點都不放心。

再看一眼周衝,他依舊滿臉不爽。

“你這是怎麼了?”

“我們守城才不收人家賄賂銀錢呢!”周衝不滿地小聲嘟囔。

“我給他賄賂又不是我給你賄賂,你不爽什麼,實在不爽,那你可以回頭再整他。”韋禕無奈道。

這場景怎麼似曾相識?

好像前些日子韋禕還在嫌棄羅晏賄賂官吏,沒過幾天就親自上陣,說不定再過兩天就變成周衝給人家使銀子,世風日下。

王府在哪裡並不好打聽,眾人大都一臉茫然,不知有這麼個地方。後來才在臨近城郊的僻靜地,找到一幢門可羅雀的宅子。

附近都是些冷清大宅,多是商人置的地產,偶爾前來小住,平日裡無人。

王府藏在其中,若不是匾上寫著“平郡王府”四個字,真找不到。

按規製,郡王府應有七進院落,每層院落再分為左中右三路,撥禁軍府兵三百,內侍七十。

內侍便是宮中的太監或官女子,皇帝親兒子自然是有資格使用的。

除此之外,郡王還能再自行添置一百民間傭人使喚。

麵前這間宅子,既不足七進,門口又無龍旗禁軍把守,而且怎麼看都不像是住了人口。

韋禕上前叩門,半響,門裡竟然有人問話,是位老者,於是韋禕趕忙把門叫開。

遞上名帖,拱手道:“在下韋子雋,自京城而來,受珍妃娘娘所托,求見平郡王殿下。”他隨口扯謊。

那老者把名帖推了回來,“什麼殿下,娘娘的?這位壯士,您找錯了地方罷!”便想關了門。

周衝伸腿卡住門,那老者角力不過周衝,無奈起來。周衝便提出要進宅看上一看,才能相信。

老者隻好歎口氣,“遇到無賴了,這府裡是真的沒人!”讓他們進門看上一眼。

郡王府裡,處處是積灰,花壇園林裡雜草叢生,住人的地方隻餘木製家具,全無被褥細軟。

全府上下,唯有門房小屋有些人氣,返回至此處時,門房裡屋走出一位老嫗:“老頭子,該吃午飯了!你磨蹭些什麼呢?”

“嘿,你催?來了兩個難纏的壯漢,我都說了此處無人居住,無人居住,偏偏不信,非要無賴進來看看,你先吃,待我打發了他們,自去吃飯!”老頭子扯著嗓子答道。

壯漢……韋禕腹誹,我哪裡是壯漢了,幸好沒把肖豐帶來,那可就不隻是壯漢了。

“是你這老頭子好不通情理,”那老嫗也看到了老翁身後的兩個生麵孔,上前一步欠身為禮,韋禕不敢受,趕忙抱拳答禮。

“多年不見有客,今朝相逢,自然該請客人坐下敘話,你這老頭子脾氣忒差!”又轉向韋禕,“兩位壯士,正逢午飯時分,若是不嫌棄我們廚下簡陋,就請進來一同用飯吧。”

因為要探查消息,韋禕硬著頭皮同意了。

桌上是一道海帶湯,一盤素菜切絲小炒,一盤豆乾,幾個煮雞蛋和一缽白粥。韋禕盛了半勺湯在小碗裡,假裝喝著,周衝有樣學樣。

據說這宅子自來無人居住,本就是一幢荒敗多年,賣不出去的民宅。

四年多之前,似乎被官府收購,來了一群官家的工匠,將漏雨、倒塌之處修好,掛上了平郡王府的匾額。

這對老夫婦本住在城郊村中,沒有子女,為郡內鰥寡孤獨之列,年邁無力耕種之後靠著官府發放的救濟金維生。

四年前,有個京城口音穿長衫的少年人來村中招聘,他們兩個便去碰一碰運氣,被選中了,來到此處門房居住。

這活計十分輕鬆,既不用灑掃院落,又不用打發往來人員,這豪門宅子的門房寬敞,住起來比村中的漏風老房舒適,有錢賺,足以負擔生活。

隻是四下街巷幾乎無人,有些寂寞而已。

韋禕心中一動,京城口音的少年人,難道就是雲攸紓?

“這人是王府管家的兒子,王爺看不上此地,並不在此居住,從未來過此處啊!”老翁說,“隻是每年打發他前來,給我們老兩口送一次工錢而已。”

“你們不怕他把你們扔在此處,不給你們送錢?”周衝笑道。

“我們老兩口最初也犯嘀咕,不過這幾年都是這少年來送錢,從沒遲到過,我們就放下心來了!”老嫗道。

留下一錠五兩的銀子謝兩位老人,韋禕詢問可知這位少年人在何處居住,老人說那少年自稱平日不住在東平郡,偶爾前來便住在客棧裡。“隻不過……”老嫗收了銀子,笑道,“有個趣事講給客人,這少年四年前說話是京城口音,近年說話,越發像是我們瀝州口音了,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呢。”

韋禕告辭,帶周衝忍著腹中饑餓,出了這片清冷巷子,到了城中熱鬨處。

尋個酒樓,吃午飯。

海萵苣和魚乾涼拌,蒸香芋排骨,蒸豆腐肉圓,還有一罐香濃的奶白色海魚湯,撒著翠綠的蔥花。

吃著飯,周衝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有事你說。”

“沒事兒,就是想到了,您真是有錢啊。”周衝話中不無羨慕。

韋禕疑惑道:“我哪裡有錢?”

“上次剛搬到城裡臨時衙門,您隨手買了那麼多燒雞請客,怎麼說也得花上二十兩銀子,還有您剛送的劍啊棍的,聽氿哥說值幾百兩銀子呢!當然是有錢。”

“嗯,那個武器是彆人送我的,不能算我有錢。燒雞嗎,二十兩銀子也不算多吧!”韋禕答,“怎麼,你沒錢啊?你的俸祿不少,你家人口也不多,不信你沒富餘。”

“不是錢財的關係,而是教書先生常說的,視金錢如糞土,我若是什麼時候有您這樣的心態,才能有些境界。”

韋禕思考,我哪裡有視金錢如糞土?我的金錢充當飛鏢掉到真糞土裡可給我心疼壞了……周衝今日倒是有文化了,竟然能想起來教書先生,他平時不是遠遠聽著魯先生給彆人上課都要繞道嗎?

“我小時候,我爹在兵營裡拿不到什麼銀錢,”周衝回憶說,“我爹能去兵營的食堂用三餐,我和我娘是不能去的,後來情景越發不好,家裡斷炊,我爹就去食堂打飯,想帶回來一些給我和娘親,結果被人發現,毒打了一頓,把飯菜也扔去喂狗,把我們全家押在狗籠子旁看著狗吃。後來我爹舊傷複發,去世了,我接了軍職,家裡的情況才好些,隻是我爹看不到了。”

“我殺敵有功,十幾歲就是校尉,頗有些人轉了態度來奉承我。有一日慶功宴喝醉了,我夜裡跑到狗舍去,把當年吃了我爹飯食的老狼狗拖出來一拳拳捶死。我又不能打人,不管他們什麼態度,我看海防營的每一個,都心頭火起。”

周衝自嘲道:“到了現在,手頭很寬裕了,我和我娘對銀錢竟還是放不開手腳,想雇個婆子給家裡做飯,省得我娘每日拄著杖燒火買菜,我娘竟然以死相逼,不讓花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