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起先還狐疑,可真接過賬本明細一看,卻見那白紙黑字上明確寫著,夫人祝宛姩於崇明十八年五月支二十萬兩營收,再看另一本賬簿,發現這二十萬兩的虧空至今未補。
“二十萬兩,這麼多錢!”一宗親不可置信地看向祝宛姩,“侄媳婦,你拿這錢去做什麼了?”
祝宛姩還未來得及張口,一旁的表嫂就出聲,帶著點猜測的猶豫:“這些年弟妹用私產建了不少善堂,這錢不會也被弟妹拿去……”說罷倒吸了一口涼氣,提高聲調,有些訝異地說,“弟妹心善是好,可千不該萬不該拿家裡的錢去做這些啊。”
祝宛姩穩坐在位子上,一直掛著得體的微笑,始終未動。
挪用公款,用私產行善,擺明了是說她中飽私囊,用贓款給自己搏一個好名聲。
這錢她支了,用在何處,鐘遠平夫婦應是最清楚不過的,現在卻反倒當著全家人的麵給她扣黑鍋,這夫婦倆就差把心裡的算盤拿出來當著眾人的麵撥了。
旁人碰上這種事,總要辯駁幾句自證清白,可祝宛姩卻未說一句話,被逼問也麵不改色,還風淡雲清地吹了吹手中的茶。
這是唱的哪一出?
見祝宛姩沒反應,把質問猜測架到高潮的鐘遠平夫婦也有些摸不著頭腦,鐘遠平不屑地嗤笑一聲,說:“弟妹一言不發,是覺得辯無可辯了?”
祝宛姩輕笑一下,把茶杯放到桌上,柔聲說:“哪裡哪裡,弟妹是怕堂哥堂嫂話還未說完,總要多給二位留點發揮的餘地才是啊。”
這些年祝宛姩管家理事,鐘遠平夫婦趁著她事忙,搜刮了不少好處去,可這二人實在浮躁,糟蹋了不少東西,連帶著前幾年要走的絲榮紡三店都經營得不景氣。
這些事顧華韻都清楚,起先她總於心不忍,覺得親戚有難處幫就幫了,可後來事態愈演愈烈,鐘遠平與林歡也越來越貪心,簡直是要騎到祝宛姩脖子上來撈油水。祝宛姩這幾年實在辛苦,顧華韻本就心疼她,看眼前這架勢與祝宛姩的反應也明白了個大概,鐘遠平夫婦這是在故意鬨事呢。
鐘遠平嗤笑一聲:“這個關頭,弟妹還是莫要說笑了。”
“各位叔伯長輩,弟妹中飽私囊,實在不該讓她再管家理財,如今她能偷拿二十萬兩白銀,往後就敢拿百萬兩,咱們就算是掙得再多,也經不起弟妹這麼折騰啊。”鐘遠平轉過身,發自肺腑一般勸告道。
顧華韻聞言,看了鐘遠平一眼,緩緩說道:“不叫宛姩當家作主,那這偌大的家業交由誰打理?瞧平哥兒這架勢,難不成是要自薦?”
“無論宛姩收贓與否,到底都是我家的事情,做的也是我家的生意。十幾年前你祖父去世時,你父親就與我們分了家,咱們關係再親,你也不能越過這道坎來做我家裡的主。”顧華韻的語氣不見往日的和婉。
“大伯母,什麼你家我家,分得這麼清楚做甚?咱們是血緣至親,說到底都是一家人。”鐘遠平迫切道,“我這也是為了咱們家好啊!”
顧華韻收回視線,吃了茶,說:“從前老太爺的遺產也應有你伯父一份,既然是一家,不如將你伯父的那一份拿出來,若那些生意鋪子都在你們與三房手裡,豈不是不認你伯父這一門?若是如此,咱們也說不上是一家了。”
“伯母,咱們不是在說弟妹挪用公款麼?又計較這些做什麼?”鐘遠平聽聞顧華韻要分他手裡的鋪子,連忙哎呦一聲,將話題轉回到正軌上。
沉默了許久的祝宛姩看夠了戲,放下手中的茶杯,關切地問:“堂哥如此言之鑿鑿,來之前可真查清賬本了?”
鐘遠平說:“自然。”
“五月前,我確實於玉樓支了二十萬兩白銀。”祝宛姩的聲音平靜,“我支這二十萬兩白銀,用於何處,用了多少,堂哥可查清了?”
鐘遠平一皺眉:“被你私吞的錢,叫我如何去查?”
祝宛姩歎了口氣:“三年前堂哥問我要走了絲榮紡三店的那間門臉兒,那時堂哥說三店附近客源多,搬出去恐損了生意,我便將三店的經營權暫給了你。這些年三店雖未換址,生意卻折損了不少。”
“可我竟不知道,三店的生意不僅有折損,還有虧空。”祝宛姩越說越悲,“幾個月前哥嫂到複州去談生意,十幾個老板問到我門前,叫我還三店欠的錢。我這才知道,三店現在周轉的流水都是堂哥嫂借來的。”
“十幾個老板,算上利息,要的賬加起來攏共有十八萬兩。”祝宛姩說,“我若不還,整個鐘家豈不都要吃牢飯?可我上哪去找那麼多現銀?這才不得已挪了玉樓的銀子。”
說罷,她轉過視線問道,“堂哥嫂欠了十幾萬兩外債,這事兒您二位怎麼不跟宗親族老們說呢?十八萬兩銀子,若他們真把咱們告上衙門,還爭什麼你家我家,隻怕鐘氏上下百口人都要獲罪流放。”
“堂哥堂嫂回京,也沒人找你們要賬,您二位竟誰也沒覺得奇怪?是裝傻充愣還是真以為天上掉餡餅了?”祝宛姩說。
鐘遠平與林歡目光躲閃,誰都不回。
方才驚愕的幾位宗親見火燒到了自家子弟身上,也不再說話。
祝宛姩拿出賬本明細,也給在場諸位瞧:“每一筆賬都規整清楚,各位也好好看看。”
有位向著鐘遠平的宗親仍要糾纏:“還賬十八萬兩,那還有兩萬兩銀子呢。”
“這些銀子的去處,新婦倒有些不好意思張口了。”祝宛姩垂下眼眸,“堂哥不知道我這二十萬兩花在了何處,我卻知道三店虧空的那些銀錢,堂哥嫂花在了何處。這三年堂哥堂嫂沒少購置田產房屋,每一處我都記在賬上了,諸位請看。”
祝宛姩拿出記好的明細,白紙黑字,每一張都記得清清楚楚,鐘遠平夫婦何年何月何處購買的田產,花了多少錢,買了多少東西,每一筆都對得上。
“三店怎麼說也是婆母和夫君經營的心血,雖然後來到了堂哥那裡,但我也記掛著,不想堂哥嫂就這麼糟踐它。”祝宛姩歎息一聲,“若我不查不記這些錢款去向,哪天它真敗了,我與婆母豈不是要一直被蒙在鼓裡?”
廳內一片寂靜,沒人再應聲。
祝宛姩見眾人都不說話,環視一圈,抬頭隻對上了婆母的目光,婆媳倆相看一瞬,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祝宛姩微微點了點頭,低頭咳了聲,難以啟齒道:“至於那兩萬白銀,就得去問流香樓的玉夢姑娘了。”
林歡一聽這話,聲音一頓,問道:“什麼玉夢姑娘?”
“堂嫂竟不知道?”祝宛姩驚愕一聲,裝作沒瞧見鐘遠平製止的眼神,說,“堂哥這半年常去應酬,更是茶樓酒肆、煙花柳巷的常客。在這其中,與堂哥牽絆最深的便是流香樓,堂哥不僅常常光顧,更是花重金在流香樓包了個房間跟姑娘,這兩萬兩白銀,填的就是堂哥下個月要給的纏頭。”
說罷,祝宛姩羞赧不已地用手帕遮住口鼻。
“鐘遠平,你竟敢跟我說謊?你不是說將賺的錢都留到家裡了麼?竟然還花那麼多錢去包妓子?”林歡一轉頭,氣血上湧,也不顧這是在何處,也忘了自己來的本意,當場破口大罵,“你個殺千刀的,活該你賠錢!”
鐘遠平懼內,此刻更是覺得丟人,連忙哄道:“娘子消氣消氣,我再也不去了。”
“方才我問堂哥,是否查清了賬目,就是不想親戚之間鬨得太難看。”祝宛姩又低聲開口,“前些日子我已經將這虧空補上了,也有流水明細記錄,隻不過冊子一直放在我這兒,沒拿到鋪子裡去罷了。諸位若是不信,可看這些。”
話音一落,蕙芝連忙遞出賬本,給在座的宗親長輩翻閱。
祝宛姩這裡物證俱全,賬目清楚,一看便知她所說不假。宗親們心裡雖偏向鐘遠平,嘴上卻不好再說什麼。
“好孩子,事實如此,你為何不早說呢,倒差點讓你叔叔伯伯們誤會了你去。”顧華韻心疼道。
“婆母,從前您便常跟我說,親戚有難咱們能幫襯就要多幫襯些,我這才一直沒提過這事。”祝宛姩立即意會,聲音低落,顫得委屈,“這回我也幫了堂兄,卻不知道堂兄堂嫂為何要這麼大張旗鼓地鬨上門,就這麼指認我貪汙收贓。難道兄嫂是特意來為難我的不成?”
“新婦進門三年,管家經商三年,這三年新婦處處小心謹慎,能理解堂兄嫂是擔心我出紕漏,壞了家裡的生意,要時時提點著我。”祝宛姩眼中快要泛淚。
“可哥嫂這樣不仔細查證就來指認我,實在叫人委屈。兄嫂走上絕境,我拉兄嫂一把,我現下正好好走著,兄嫂卻把我往絕路上逼,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這些年家裡收益如何,想必各位叔伯族老也大概知道些,即便隻看年節送過去的賀禮,也能瞧出這幾年生意做得不錯。”祝宛姩用絲帕擦著眼淚,“如今夫君尚在昏迷,不知何日能醒,母親體弱,需要休息,新婦獨自撐著這樣大的家業,已經是如履薄冰。”
“親戚本該守望相助,沒有堂哥這樣未知全貌就來誅心定罪的道理,這些年我幫了堂哥嫂不少,為何到了這時候哥嫂還要給我扣上這樣大一口黑鍋呢?”祝宛姩越說越傷心,淚流不止,好不可憐。
聽到這裡,在座宗親的眼皮都垂了下去。
他們還能怎麼說?他們還能怎麼袒護?
兄嫂搶了弟妹的店鋪,把生意紅火的店鋪經營得無比蕭條,還拿著店裡的錢去買田地養姑娘,這等醜事暫且不提,好好的店鋪隻有靠借錢才能周轉,兄長欠了二十萬兩的外債,弟妹為著親戚情誼想方設法才還上,兄嫂倒反過頭來指認弟妹貪了這筆錢。
最要緊的是,這店鋪與挪用的錢,都是弟妹本家的。上一輩人就分家了的堂兄,跑來對弟妹家裡的生意銀錢指指點點。
這叫什麼事?!
鐘遠平把他們叫過來,就是為了讓他們一起丟這個人?!
在座的幾個族老都氣得不輕,為首的宗親沉默了許久才道:“侄媳婦,這事是平哥兒對不起你,叫你受了委屈。”
“是受了委屈。”顧華韻沉聲道,“近日諸位都在此,此事也說清了,不如就讓平哥兒打個欠條,我家新婦不能平白無故地替他還了這二十萬兩。”
鐘遠平自然不肯,今日是他不清楚這些詳情,隻以為抓到祝宛姩的尾巴,便匆匆地叫了眾人過來,結果丟了這麼大的人!
實在可惡!
鐘遠平氣了半天,卻不知道自己氣的誰,一肚子火都無處發泄。
見鐘遠平還要回話,為著不讓他吃再多的虧,那為首的宗親便製止了他,沉聲道:“這是應該的,這事兒是平哥兒的錯。”
末了,宗親一歎:“打個欠條,讓平哥兒慢慢還吧,你們也彆催得太急。”
顧華韻的心裡雖仍不滿意,但還是緩緩點了點頭。
祝宛姩見狀,立即乘勝追擊,說道:“新婦還有一不情之請。絲榮紡的三店是婆母與夫君的心血,三年前,因夫君將那間門臉兒地契轉給了堂兄,也是為堂兄嫂日子好過些,我才將三店給了兄嫂。”
“如今再看,兄嫂田產房屋無數,新婦也實在不忍三店再被如此經營。”祝宛姩語氣真切,臉上還有淚痕,“現下各位宗親長輩都在,我想請諸位做個見證,今日我想將三店的門臉地契買回來,經營權也收回。”
祝宛姩話雖如此,心裡想的確是截然相反。
三店是要收回,可這錢她卻不能出,這店她得分文不花的收回來。
鐘遠平夫婦將三店糟踐成這樣,祝宛姩又替鐘遠平還了二十萬兩外債,他欠了她這麼大一個人情,千不該萬不該讓她花錢來買。
可想到這一層的不是鐘遠平,是他的宗親,一直未發話的長輩這時終於抬起頭,為了給鐘遠平與祝宛姩留餘地,便做主道:“今日之事是平哥兒的錯,侄媳婦就彆再出錢買了,讓平哥兒將地契轉給你,也算贖罪了。”
祝宛姩聞聲,眼見著旁邊的鐘遠平要拒絕,立刻出聲應道:“多謝叔叔。”
丟了三年的店麵終於被她尋了回來,二十萬白銀已打了欠條,若鐘遠平賠不起,便得用全身家當加倍來抵。
祝宛姩本沒想過現下就揭露此事,可誰知道鐘遠平夫婦這麼迫不及待,就要來抓她的把柄。祝宛姩當然不能辜負他們的心意,既然人家大張旗鼓地送上門來了,總不能叫人空手而歸啊。
祝宛姩吃了茶,捏著絲帕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