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1 / 1)

崇明十八年十月,忠義侯府內外賓客如雲。

人群熙攘間,隻見忠義侯沈勤與次子沈明禾眼笑眉舒,在席間敬酒,與賓客們寒暄。說的是彼此近況也好、玩笑調侃也罷,聊到最後賓客總要道一句恭喜恭喜,再祝願孩子平安康健。

忠義侯次子沈明禾與開國郡公陳益長女陳夕芸於兩年前成親,婚後夫妻恩愛和睦,不久前喜得麟兒,沈勤年過半百,終於有了長孫,席間的好友揶揄他,終於能享天倫之樂。

男賓席間恭賀不絕,女賓席間的笑語也不斷,婦人們歡聚一堂,爭先看抱在乳母懷裡的嬰兒。

孩子還小,被那麼多生人圍著自然害怕,沒逗幾下,繈褓裡的孩子就哭了起來,婦人們一下慌了,猜測孩子是困了還是餓了。

陳夕芸上前,說著玩笑話將圍成一圈的婦人分開,讓乳母抱著孩子到一旁去哄,嬰兒哭聲嘹亮,哄了半天哭聲都沒歇,陳夕芸便拿出了一個做工精致的長命鎖,逗弄著孩子玩,長命鎖裡的銀鈴響了片刻,嬰兒的哭聲竟漸漸地小了下來。

長命鎖再晃幾下,嬰兒就止了哭聲,小眼珠一直跟著母親手裡的玩意兒轉。

孩子這模樣實在太可愛,站在陳夕芸一旁的夫人笑著說:“看這孩子也是個精的,知道這鎖是鐘夫人送的,瞧見便欣喜得不得了。”

話音一落,身邊就有人跟著附和:“還是鐘夫人的眼光好,心意獨到,淨往人家的心坎兒上送東西。”

婦人們嬉笑不斷,隻見人群最中間的夫人微笑著,擺了擺手道:“諸位抬舉我了,我哪裡想得這麼周到?不過是孩子給麵子而已。”

“宛姩這話錯了。”陳夕芸嗔笑著,“每次就數你送的東西實用,最合人心意。”

中間的那位臉上笑意未止,身邊的婦人們說著漂亮話逗她,她便一直揚著嘴角,雖沒接幾句話茬,但始終沒叫話落到過地上。

被人群包圍的這位頭綰鑲寶白玉釵,穿著井天藍銀繡花紋長裙,裙邊係螭紋穿金玉瑗,裝扮得淡雅端方。這女子儀靜體閒,遙遙一見,讓人在白日也覺得如逢皎月,可再仔細瞧她的麵容,膚若凝脂,眉目含情,一雙桃花眼中笑意隱約,帶著不自覺的柔情綽態,實在是嬌婉動人。她笑中生溫,連秋日的蕭瑟都跟著她的笑靨淡了幾分。

她生得美豔絕倫,不知誰可堪相較。

美人撚起茶杯,輕輕抿了口茶,舉止斯文,如畫一般。

這等絕色佳人在長京城也不多見,人人稱道的不止是她的美貌,還有她的才乾。三年前她嫁入皇商鐘家,成婚第二日夫君便墜馬昏迷,她一個人撐起了偌大的家業,將家中上下打理得緊緊有條、生意也做得蒸蒸日上,當真是秀外慧中。

若如今再在京中提起懷才抱德之人,貴婦千金們首當其衝想到的就是她祝宛姩。

這些年鐘夫人樂善好施,用自己的私產搭建善堂粥棚,解救民生,還時常親自施粥,京城附近的流民百姓,都視她為仙神娘娘。

鐘夫人的善行廣為人知,連皇上皇後都誇讚過多次。

鐘夫人心善仁義,又博學多才,管家理事嚴謹有序,做生意獨有門道,偏偏長得還如天仙一般,今日再提起祝宛姩,絡繹不絕的不再是捕風捉影的奚落詆毀,而是如潮水一般的稱讚。

風水輪流轉,如今也將人心轉到了她這裡。

宴席過半,王夫人忽然想起了什麼,問身邊的人:“魏侯的處決下來了嗎?為何都關進牢獄裡那麼久了,還沒動靜?”

“沒有呢,此事複雜,涉及人員眾多,總要多等些日子。”王氏身邊的馮夫人答,“聖上與魏侯交好多年,你們說會不會從輕發落?”

“這種事你們都敢說?還要不要命了?”一旁的於氏聽見她們的話,驚愕出聲,勸誡完還不忘偷偷說一句,“魏侯結黨營私,聖上最忌諱這個,怎麼會輕易放過?”

“不過我真是好奇,魏侯結黨營私的證據是怎麼翻出來的,究竟是什麼樣的鐵證能讓皇上直接將多年好友送進大牢?”

“這誰說得清呢?皇城腳下,聖上翻個掌便能叫咱們翻了天,什麼證據不能找到?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啊。”馮夫人輕聲說,“不過最近確實不太平,前些日子江陵不還發了水災?”

“這事兒我知道,江陵災情慘重,朝廷的賑災糧要一層一層地批,一批一批地運,聽說賑災糧還沒送到江陵,便有一個名叫‘悅雲亭’的組織先將糧食運到了。”王夫人立刻接。

於氏狐疑發問:“這悅雲亭到底是何物?我竟從未聽說過。”

“大約是個江湖組織。”馮夫人擺擺手,“救民生解民困,他們做的都是對朝廷和百姓有利的事。既然是好事,就莫要管了。不說這事了,你們可聽說了?石家那位去逛青樓,又被他夫人逮了個正著。”

“是麼!這都第幾回了,他也真是不知收斂。”

“……”

說話聲未歇,祝宛姩坐在席間,默不作聲地聽著身邊的幾人交談。

幾個月前,有一小吏趁皇帝出宮圍獵,拚死告到禦前,稱魏侯貪汙受賄、結黨營私、鏟除異己。因其父未在公事上為魏侯黨羽行方便,魏侯便威利相逼、處處為難,幾日前其父不堪其憂,被逼得懸梁上吊,一命嗚呼也。

小吏泣血漣如,呈著一紙罪狀,遞到聖上麵前。

這小吏的父親崇明帝有些印象,是個清正廉潔、剛正不阿的官員,皇帝勃然大怒,當場申斥了魏侯一番。無論魏齊如何辯解呼冤,崇明帝都不為所動。

魏齊位高權重,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崇明帝也不是不清楚,因著多年情誼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皇帝從前雖未表達過,但早就心生忌憚,現下魏齊所做的醜事鬨到了他麵前來,新仇舊怨一並發作,皇帝下令徹查此事。

此事交由了五皇子靖王主理,禦史大夫朱榮協助,不過半月,靖王就找到了魏齊貪汙受賄、結黨營私的證據,不僅如此,他還查到了魏齊私養軍隊、私自印錢,凡此種種皆有鐵證,遂一並通報到了禦前。

這位權勢滔天的侯爺很快被收進牢獄看押,其親近者革職杖殺,幕僚隨從流放,跟他有過交情的官員都受了牽連,家中的仆從也由朝廷收押。

原本顯赫的魏侯府一下從雲端跌落,撞在皇城根兒下,碎成了一灘爛泥。

靖王宋永桓搜查證據的時候還請祝宛姩幫了自己一個小忙。這些年祝宛姩談了不少生意,門路人脈通了天,魏侯私養軍隊的地址還是她查到的。

至於悅雲亭麼,也和她有關係。

“夫人!”祝宛姩的思緒正逐漸飄遠,蕙芝便快步走近通傳道,“家裡出了事,老夫人請您回去。”

聞言,祝宛姩狐疑地眨了眨眼,轉頭便對著陳夕芸笑著說:“家中有事,我得先告辭。”

“好好,你快去吧,彆耽誤了。”陳夕芸應聲說道。

院內賓客眾多,陳夕芸不好走開,祝宛姩與眾人點頭示意,轉身帶著蕙芝蘭心走了。

“出了什麼樣的事,來得這樣急。”祝宛姩快步走出內院,往來還有人跟她行禮問好。

蕙芝跟在後麵稟報:“聽一平說是二房家的來鬨事,還在叫上了宗親族老,也不說是什麼事,隻一直讓老夫人叫人請您回去,一定要等您到了家再開口。”

堂哥堂嫂這是又鬨哪一出?

一定要等到她回家,隻怕這事跟她相關。

祝宛姩登上馬車,心裡有了猜測。行至鐘府,她先吩咐蕙芝:“去把書房桌案抽屜裡的東西拿上,有備無患。”

“是。”蕙芝跟在祝宛姩身邊多年,早就生出了默契,現下一聽祝宛姩的話就知道她要做什麼,她不敢耽誤,立刻小跑著去了。

祝宛姩走進議事廳,隻見廳內高坐了幾位長者,皆是她隻見過幾次麵的宗親族老,主位上坐著的是顧華韻,下麵坐著的是鐘遠平夫婦。

祝宛姩規矩得體地行了禮,笑著道自己來遲了。

“遠平,你把大家都請來究竟有什麼事要說?”年紀最長的宗親吃了茶,不緊不慢地看向鐘遠平,“現下人到齊了,可以說了吧?”

“是。”鐘遠平作揖行禮,“前些日子我到鋪子裡去查賬,查賬時聽掌櫃的說起了一件趣事,那掌櫃說他前些日子到滿味樓裡聽評書,有一回名為‘劉郎君無意中迷計,蔣玉玫挪款會情郎。’講的是前朝的劉郎君被夫人施計謀害,夫人挪用家裡的錢同情郎揮霍的故事。”

剛才說話的宗親聽得有些厭煩,他一抬手,說:“我們來這不是聽你講評書的,不必拐彎抹角,快說正事。”

“您彆著急,我現下要說的就是正事。”鐘遠平對顧華韻規矩說道,“諸位猜猜後續如何?說來也巧,這戲文與現實相似,我剛聽完這出戲,就查到了家裡鋪子的賬目不對。”

鐘遠平的目光不善,帶著幾分淡薄的笑意看向祝宛姩:“弟妹,蔣玉玫挪用公款是為了夜會情郎,你挪動家裡的錢,又是意欲何為呢?”

說罷,他拿出商鋪流水,將祝宛姩的錯漏清楚直白地呈到眾人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