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夕陽偏落,祝宛姩領著蕙芝與蘭心走進景雅居。
鐘祈宬昏迷這些年,一直都由從小跟到大的幾個侍人近身照料,這幾人見夫人來了,規矩地行了禮,便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這些年夫人獨自打理家業,事務繁忙,可一月中總能尋出三四日來看望主君。夫人溫柔賢惠,每次來都要單獨同主君呆一會兒,為主君擦拭手心,侍人們無一不動容。
夫人如此情深意重,在鐘祈宬身旁服侍的幾個女使更盼著主君能早日醒來,與夫人長廂廝守。
從前若盼著主君蘇醒,不少人都覺得是天方夜譚。可如今不同,幾個月前女使進屋服侍時,親眼見主君的手指動了動。
任誰看了都知道主君這是在好轉,隻要悉心照料著,主君一定會醒來。
女使小廝魚貫而出,屋內靜謐,燭火搖曳,隻映著祝宛姩一人的身影。
祝宛姩瞧了床榻上雙眸閉合的人,那人正安詳地睡著,她不忍譏笑一聲,轉頭坐到紅桌前,開始翻看賬本。
若不是為了裝模作樣,她才不會和鐘祈宬共處一室。
這麼多年過去了,隻要再見到鐘祈宬的這張臉,她還是會覺得惡心厭煩。這景雅居內女使以為的情深意重是假,為鐘祈宬擦拭手心更是假,她一見鐘祈宬便渾身不快,更彆說與他接觸了。
她之所以來自尋不快,也不過是為了維持虛假的賢名,在這屋裡坐上一個時辰,便能叫外頭的人都以為她對鐘祈宬關懷備至,情深意切。為著一個虛名犧牲一個時辰,倒是合算。
今日勞累,祝宛姩越翻賬越覺得眼暈,遂合了賬本,撐著鬢閉目養神。
須臾,有人在外敲了敲門,祝宛姩輕輕應了聲,一個身著黑衣紅帶,高束頭發的青年推門而入,走到她麵前乾脆利落地行禮:“主子。”
屋內的燭光落在他的臉上,照得他眉眼更加深邃,這男子生得俊逸,約莫二十出頭,眼睛上挑,鼻梁高挺,淡薄的模樣與他的作風如出一轍。
祝宛姩聞聲,輕抬眼皮,問:“回來了?這次什麼時候走?”
那男子隻對上了祝宛姩的視線一瞬,便倉促地垂下了眼皮,冷靜道:“時間緊,過兩個時辰就要出城。”
隨後,他拿出一冊薄本,說:“這是咱們在江陵的花銷開支明細,請您過目。”
“給江陵派賑濟糧、加固房屋這事辦得不錯。”祝宛姩垂眸瞧了那賬本一眼,“下次再這麼趕就不必回來跟我稟報,辦完了差再一起回話也是一樣的。”
“屬下從江陵到宜城勢必要經過長京,既過這裡,這些東西就得交給您看,好讓您放心。”男子規矩地回。
“宜城那邊是實打實的人手不夠了,這才不得已調你過去。”祝宛姩翻了幾頁薄本,“這些日子你辛苦了,忙完這件事你歇些時日吧。”
聞言,那男子愣了一瞬,低下頭說:“屬下……不辛苦。”
祝宛姩抬眸瞧了他一眼,可他察覺到祝宛姩的目光後,將頭垂得更低。
祝宛姩試探著開口:“江衛明?”
江衛明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倉促地轉了話題:“屬下進來時,正巧碰上門外換班,屋外隻有蕙芝蘭心兩位姑娘,這才進來的。今日也是時間緊迫,不得不來此尋您,是屬下唐突。”
祝宛姩眉頭一皺,不知所雲。
“我不是說這些,也並未怪你。”祝宛姩歎氣,換了個說法,“今年交給你的幾個差事,你辦得都漂亮,可連軸轉也耗身體,辦完宜城的事,我不再給你派任務,你也彆再替旁人收尾了。”
江衛明一頓,一字一句聽著祝宛姩的話,卻始終未敢抬眼,低聲道:“屬下遵命。”
江衛明這人,是祝宛姩去年在京郊施粥時救下的。那時他身受重傷,渾身是血,踉踉蹌蹌地從莊稼地裡鑽出來,還未摸爬幾步,就倒在了地上。
圍成圈的流民被這人嚇了一跳,在遠處喧嚷喊叫,祝宛姩聽見動靜,立刻帶人前去查看,這一看,便看見了失了意識,血流不止的江衛明。
祝宛姩見此,立刻叫人去請郎中給他醫治。
江衛明身上多處骨折,皮外傷也不在少數,流膿的傷口連帶著破爛的衣衫,說一句皮開肉綻也不為過。
祝宛姩最見不得這種場麵,她幼時親眼見過全家人的屍體,記得每位親人身上都有許多相似的傷口,當她再看見江衛明的傷,不僅心口被壓得喘不過氣,身上相應的部位也會發疼。
那痛感一陣一陣地挾裹住她,又把她拉回了十六年前的桓東。
後來她請了好幾位郎中,才將江衛明從閻羅殿裡拉回來。
江衛明九死一生,有了意識後便立即明誌,他願效犬馬之勞,以報祝宛姩救命之恩。
無論祝宛姩如何推脫他也不肯,這人話少、冷淡、脾氣太倔,祝宛姩實在無可奈何,查明了他的底細後,便將他歸進了悅雲亭。
江衛明一聽祝宛姩肯留他辦事,無論碰上了多苦多累多麻煩的情況,他都要搶著上前解決。
這人辦事利索周到,的確可用。
而悅雲亭,是祝宛姩不久前一手創辦的,如今草創未就,大小事宜都還需完善。
這幾年天下不平,水旱蟲災時有發生,祝宛姩最見不得的便是百姓吃苦受罪,更不願見百姓流離失所,如她當年一般家破人亡。
多年前桓東鬨過一次饑荒,當時餓殍遍野的場景還曆曆在目,這場災難太慘重,祝宛姩從那時起便很向往河清海晏,更向往遠親近鄰、天下百姓都能夠真正地安居樂業。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她從前讀書時就對這句話深有感觸,如今她已然獨當一麵,雖不知她現下能不能夠到這箴言裡“達”字的境界,但是卻也能夠出錢出力去儘心幫扶彆人。
自嫁入鐘家後,她便將自己的嫁妝也投了商,如今這些商鋪田產收益成效都可觀,她就用這些錢去扶弱濟困。建善堂、開粥鋪這些她倒是可以親力親為,隻是逢上天災人禍,她一個人實在是力不能支,因此她便請了諸多幫手,運水送糧也好、搭建民屋也罷,隻要能幫到百姓就是好,無論花多少銀錢她都樂意。
隻不過她身在長京,不方便行事,便秘密建起了這個組織,並取了這個代號。
前些日子江陵水災是沈衛明帶人前去救濟的,朝廷的賑災糧送得慢,運過去還少不得被貪官汙吏克扣,沈衛明帶人送足了糧,又在江陵處理完所有瑣事才往回趕,要趕到宜城去幫旁人的忙。
江衛明不覺得自己辛苦,他琢磨著祝宛姩方才說的那幾句話,克製著自己內心的雀躍,從袖口裡摸出來了一個玉佩。
主子對他有救命、賞識之恩,他除了用心當差以外無以為報。
他雖是這樣想的,卻還是尋了些彆的玩意以寄自己的感激之情,這回去江陵,他在那裡尋了塊上好的白玉,思來想去,最終打了隻玉佩,想要送給主子。
可是一進鐘府,他便有些難以啟齒。
鐘府富麗堂皇,家財萬貫,主子什麼好東西沒見過?
他用手指摩挲著那枚玉佩,覺得那玉佩有些寒酸,實在是配不上主子。
“若事說完了,你這便走吧。方才不是說時間緊迫?”見江衛明半天沒動,祝宛姩開口叮囑道,“你們一行人路上注意安全。”
江衛明心裡正糾結,聞之祝宛姩的話,瞬時一頓,他心裡想的雖多,可臉上卻始終沒有什麼表情,他憾憾地收了玉佩,作揖稱是。
祝宛姩身上疲乏,方才的眼暈也未解,現下有些頭暈發疼,她歎息一聲,剛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動作間手裡的絲帕卻落到了地上。
江衛明正垂頭行禮,一方月白手帕落到他視線前,他下意識地想去撿,可剛碰到那方絲帕,他就想到了這是主子的東西,他現下碰了,隻怕是逾矩。
他現在拾也不是,再放下也不是。
江衛明不知如何是好,糾結了許久,還是把那方絲帕撿起來,遞到了桌前。
祝宛姩覺得江衛明今日實在是太怪,講話舉動都吞吐緩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她沒動那方絲帕,隻說:“去吧。”
“是。”江衛明沉聲答。
他穩步退了出去,還給屋內的兩人帶好了門。
祝宛姩歎息一聲,隻覺得頭疼欲裂,她現下隻想喝口熱水壓壓,便側身拿了杯,給自己倒了杯水。
就是這一側身,讓她看見了旁邊的光景。
床榻上的那人不知何時醒了,此刻正不斷睜眼閉眼,似乎在適應久違的光亮。
見祝宛姩看過來,他啞然地張了張口,試了幾次,才尋到自己的聲音。
“夫人。”
鐘祈宬沙啞地念。
理應昏迷的人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聲音又低又輕地喊她,祝宛姩身上一麻,呼吸不受控地加重,她盯著床上的鐘祈宬,指尖一軟,盛滿熱水的茶杯從手中掉落。
啪嚓一聲,茶盞碎了。
熱水濺了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