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1 / 1)

康王妃宴請這日,祝宛姩早早就起來梳妝,打點好了府中一切,確認賀禮包裝無誤之後,才帶著蕙芝與蘭心出門。

康王府宅恢宏,門上高掛著皇帝禦筆親題的牌匾,府中守衛女使規矩嚴肅,院裡雖站了不少人,卻還是讓人覺得壓抑。蕙芝跟在祝宛姩後麵慢慢行走,不敢出絲毫差錯。

要說這是皇家威勢,她也跟著祝宛姩去過一次五皇子府,同樣是當朝受寵的皇子,五皇子府卻沒這般沉悶,她走在這裡不自覺地放緩了呼吸,再小心翼翼地抬眸一看,前麵走著的祝宛姩體態端莊,步履輕盈,儼然一副自若的模樣。

夫人不愧是夫人啊,連這種場麵撐得住。

蕙芝心裡定了定,跟著祝宛姩踏入內院。

祝宛姩不知道蕙芝想了那麼多,她今日來得早,席宴上還未到幾個人,前麵帶路的女使引著她一路到了內廳,將帖子呈給康王妃,道:“王妃,鐘夫人到了。”

廳內主位上的女子頭戴鳳釵步搖,身穿縷金織錦長裙,端坐於上,典雅大方,這便是康王妃劉氏。

這是祝宛姩第一次見康王妃,不能失了規矩,她微微定了定,便上前行禮:“臣婦祝宛姩,請康王妃安。”

“鐘夫人好。”康王妃起身,扶起祝宛姩,略帶笑意,“若真論起來,你還得稱我一聲表嫂,都是自家人,不必這麼客氣。”

祝宛姩含笑應了,康王妃便安排她入座吃茶,二人寒暄幾句,康王妃果然關切道:“我聽聞前些日子祈宬墜了馬,心裡擔心的很,但一直事忙,沒能找出空閒去瞧瞧,不知他現下如何了?可有好轉?”

“勞王妃掛心。”祝宛姩聞言,佯裝出哀愁失落的樣子,低聲說,“我與婆母請遍了太醫和郎中為夫君診治,都說不好,如今夫君遲遲不醒,便一直勞煩太醫治著。”

康王妃聽得歎息一聲,再抬眸時帶著幾分憐惜看向她:“真是苦了你,剛成親就碰上這種事。”

祝宛姩的眼睫低垂,輕輕顫了顫,神情中帶著些遺憾。

苦、悲慘、可憐見。

自鐘祈宬出事以來,人人都對她說過相似的話,祝宛姩雖麵上佯裝著悲不自勝,但實際上卻無比輕鬆暢快。

什麼苦、痛於她而言都不算數,鐘祈宬出事對她來說,是悅、是樂,更是喜上眉梢的好事一樁。

祝宛姩從前聽過康王妃的大名,知道些許對方的行事作風,這位王妃出身名門望族,是個實打實的人精。

不多時,康王妃果然便道:“我聽說,祈宬是從五弟送的馬匹上摔下來的?”

“是。”祝宛姩點點頭,“成親那日五皇子送了兩匹玉驄馬來,翌日夫君騎馬前去謝恩,回來的時候出了些意外……夫君這才從馬上墜了下來。”

“真是可惜,祈宬是個做生意的好苗子,連父皇都對他讚賞有加,這麼一遭倒不知什麼時候能醒過來。”康王妃感歎了一聲,回憶起來,說,“父皇日理萬機,你們成親那些日子我與殿下又在宮中侍候母妃,父皇便讓五弟帶著賀禮去婚宴,哪成想竟出了這事。”

“五弟到底是年輕,送馬當賀禮,竟陰差陽錯地害了祈宬。”

這話一出,祝宛姩便覺得不妙。

當朝皇子諸多,但卻隻有先皇後所出的五皇子與宜妃生下的三皇子、年幼的九皇子備受皇帝恩寵。九皇子年歲尚輕倒不足為懼,五皇子這些年羽翼漸豐,掌管著朝中諸多事務,才華卓然、能力出眾,漸漸成了三皇子的威脅。

三皇子與五皇子貌合神離已久,康王妃這句話隻怕是在點她。

“王妃說笑了,五皇子本是好意,是夫君自己行差踏錯,出了意外。”祝宛姩輕言。

康王妃忽然笑了笑,說:“我知道鐘夫人與五弟從前在湄城是近鄰,今日一看,果真是舊相識的情分深些。”

話音落,祝宛姩的心中也隨之一沉。

康王妃這話,不就是在說她與五皇子關係不同麼?

祝宛姩思索了片刻,心中有了猜測。

康王妃今日邀她前來,定然是要拉攏一番,可這拉攏之前,總要確定她這位鐘家主母的心是向著哪邊的。

祝宛姩臉上帶著笑意,回道:“王妃這是哪裡話,我雖與五皇子是鄰居,但那都是幼時之事。我與五皇子殿下多年未見,早已生疏,幼時的情分再深,現下也都全淡沒了。

“如今我嫁到鐘家,自然需得與夫君、鐘家上下同心同德。夫君敬重康王,君臣兄弟之禮都不敢失,若承夫君之行,我也應稱您一聲表嫂,還望您莫要嫌棄。”

康王妃聽著,臉上的笑意深了些,說:“你這聲表嫂,我自然是樂意應的。五弟是殿下的親弟弟,祈宬又是殿下的表弟,一家人說些玩笑話罷了,弟妹莫要往心裡去,吃盞茶吧。”

祝宛姩笑著,應聲捧起茶盞。

二人品了茶,又過了片刻,賓客們便陸陸續續地到了。今日來的這些貴婦千金要麼與祝宛姩不熟悉、要麼瞧不上她的眼,祝宛姩也不會自討沒趣,見了麵問了好,她便自己尋了個人少的地方賞花去了。

康王府內賓客眾多,交談說話聲不斷,就算是人少也不得清淨,祝宛姩靜靜地瞧著廊下的花,還未來得及放空,思緒便被不遠處的談話聲打斷了。

祝宛姩耳朵靈,隱約聽見了些“命不好”、“空有其表”、“管家不力”的字眼,她沉下心來仔細一聽,果然在那群人的口中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還真是沒完啊。

祝宛姩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從前她剛到長京時,這群貴女便不喜她,她們說她是從窮鄉僻壤裡來的,登不得大雅之堂,奚落她如此粗俗還往人堆兒裡湊。

這都無礙,琴棋書畫不精,管家理事不明,那她就一樣一樣地練,日日刻苦,日日堅持,總能練好的,總不會差的。

手裡磨出了繭子不算,夜夜熬紅了眼睛也不算,可這些都瞧得蕙芝心疼不已,蕙芝會給她小心翼翼地上藥,一邊塗抹一邊不平道:“這些人也忒過分了些,她們明明知道您是為何才久居湄城的,這群人金枝玉葉般地養在侯爺拚死守下的城池裡,倒是來刻薄為難您,實在是不知好歹。”

祝宛姩那時還會笑笑,是安慰蕙芝,也是給自己定心:“父親以身殉國是真,我不精這些也是真,無論因果,她們說的都是事實。如今她們笑話我不擅女工、不懂琴棋,那我學便是,京中的大家閨秀如何,我便如何,我總不能比她們差。”

後來她慢慢學好了這些,雖然不說技藝精湛,但在京城裡總不算差的,可那些人還是會對她出演嘲諷。

這些話她不知道聽過多少遍,聽著聽著也不免覺得可笑,她雖不像這群夫人姑娘自小就養在深宅大院裡,但祖母要求嚴格,她的舉手投足、行為舉止都是祖母精心教過的,自然不會差到哪去。

要再說她舉止粗俗、不通八雅,那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祝宛姩這個時候才真正明白,在那群瞧不上她的人眼中口中,無論她如何精進如何努力,她始終都是那樣不堪。

她們從不管事實如何,隻會繼續調侃她。

她們隻是想為難她而已。

自祝宛姩想清楚這件事後,便再沒將那群人的話往心裡去,現下無意間再聽見議論她的話,她也隻是對著那幾人笑了笑。

那幾人心虛,見她笑了便也不好再提這件事,轉過身便說起了旁的話題。

恰好在這個時候,院內走來了三道身影,姨母孟淨淑與表妹曲詩茗,還有姨母家中的庶女曲回迎。

祝宛姩與姨母相見自然覺得親切,兩人說過幾句話後,曲詩茗便在一旁施了禮:“表姐好。”

還沒等祝宛姩反應,曲回迎也在後麵跟著行禮,聲音微弱,道:“鐘夫人好。”

“兩位妹妹有禮,問妹妹們好。”祝宛姩客套地笑著,在日光下對上一雙圓溜靈動的眼睛。

這是表妹曲詩茗。

姨母與尚書大人的長女,從小嬌養長大的千金大小姐,自小才德兼備,是長京城中數一數二的才女。這些年曲詩茗又在淑陽公主身邊伴讀,與公主關係甚好,因此她在長京貴女中很受追捧。

若常人聽見此話,必定得道一聲天之驕女,但這對祝宛姩來說,卻是不值一提。

她在長京中如此境地,少不了曲詩茗在背後推波助瀾。

祝宛姩知道,她這表妹一直不喜她。她剛到長京時,還時常拐彎抹角地挖苦她,不過幾次,這事兒就被姨母知道了,姨母狠狠訓斥了表妹一頓,還帶著表妹來給她道了歉。

後來表妹倒沒再出言嘲諷過她,言語舉止也很客氣。

祝宛姩本以為這便好了,可自家表妹對她是客氣了,外麵的人卻變本加厲。還是開國郡公陳家的小姐看不過去此事,將真相告訴了她。

原來是表妹曲詩茗受了訓斥,心裡不痛快,和好友們傾訴此事,她哭得梨花帶雨,引得眾人憤懣不已,她們安慰了曲詩茗許久,還說了許多難聽的話。

陳夕芸與曲詩茗不熟,她是被好友邀去樺堂的,哪成想去了就聽見這些話。什麼“說些實話罷了,這鄉下來的也敢去找你母親告狀”、“你莫要憂心,日後再見我們定要她好看。”

這樣的話不堪入耳,陳夕芸實在是忍不下去,將這事跟祝宛姩說了,還寬解了她一番。

祝宛姩知道這位陳氏千金與旁人不同,她一直以禮相待,對自己很客氣,祝宛姩心中感激,謝過了陳夕芸的這份惦記,又去探查了一番,發現此事真得不能再真時,心中複雜的情緒才不斷地翻湧上來。

不是她不信陳夕芸,而是她習慣如此。

後來她確實受了不少挖苦嘲諷,京中的這些貴女不光擅長琴棋書畫,見風使舵、冷嘲熱諷也是一把好手。

不過她不放在心上,也就隨她們去了,可姨母卻不忍如此,張羅著帶她去長京燈會。

再之後,她就碰上了鐘祈宬。

一想到此事,祝宛姩眼中閃過一瞬狠戾,把正與她對視的曲詩茗下了一跳。

曲詩茗緩了緩,隨即又掛上笑。

說實話,她這表姐也挺可憐的,剛成婚夫君就出了事,管家沒多久院裡就有人偷盜,現下長京城中人人都知道她克親克夫,管家無方,倒成了另一個笑話。

曲詩茗聽聞這些事的時候,簡直笑得合不攏嘴。

隻要祝宛姩過得不好,她就快活。

要說她為何這麼厭惡祝宛姩,那必定是有原因的。她自小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家中忽然來了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子分走了母親與全家上下的關注,她自然不爽,這也便罷了,偏偏她祝宛姩一回京便有宮中的嬤嬤來管教禮儀、人人嗬護,簡直將她的風光都壓了下去。

表姐天資聰穎,學什麼東西都是一點即通,漸漸的她心裡的不悅逐漸放大,轉變成了無法分割的厭惡。

隻要看見祝宛姩,她就不痛快。

不過她表姐爭氣,始終能乾出幾件能讓她愉悅的事,從前是不明八雅,現下是掌家無能,想到這裡,她臉上的笑意便深了些,虛情假意地關心了祝宛姩一會兒,話還沒說完,好友王輕梅便過來尋她了。

祝宛姩輕聲應和,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抬頭便瞧見了滿臉笑意的王輕梅。

“鐘夫人安。”王輕梅笑得和從前取笑她時一樣,“聽聞鐘夫人家中驟變,夫人沒事吧?”

“一切都好,勞妹妹掛心。”祝宛姩換了一個戲謔的目光,想瞧瞧王輕梅能說出什麼話來。

“那便好了,外邊那些說夫人克夫、無能的話夫人可千萬彆聽。”王輕梅故意提及,臉上的笑意更深,“都是她們亂嚼舌根的。”

果然說來說去還是這兩句話。

祝宛姩笑了:“事實公道隻在人心,嚼舌根的話我自然不會往心裡去。這話妹妹不僅要勸我,也該勸勸令兄,不知他可還好嗎?”

王輕梅的兄長在朝為官,幾日前與同僚出去喝酒,因幾句捕風捉影的話打了手下的官吏一通,此事被聖上知曉,停了王輕梅兄長的職,讓他在家反省。家裡出了事,王輕梅本不該來赴宴的,可她兄長與康王有點交情,她這次來也是想求求康王妃,請她說說情,能不能由康王出麵在聖上麵前說幾句兄長的好話。

此話一出,王輕梅果然變了神色,近日家中事多,她本是想跟曲詩茗說說話輕鬆一下的,結果看見祝宛姩就不自覺地想挖苦她,現下倒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勞夫人記掛,我定會好好勸兄長的。”王輕梅簡直是咬著牙說完這句話,說罷轉身就走了。

賓客到齊,時辰已至,眾人入席。

席間康王妃說了許多話,侍人魚貫而入,呈上的膳食都是由金桂所製,色澤誘人。祝宛姩嗜甜,見桌上擺著的桂花蜜糕不錯,那糕體雪白,淋著桂花蜜,以金桂做裝飾,香味撲鼻。她嘗了嘗這糕點,果然清淡雅致,唇齒留香。

茶足飯飽,婦人們聚在一起說話,沒過多久,便有婦人在談話間嬉笑出聲,隨即又正色,將自己帶的賀禮送到康王妃麵前。

有這一個做例子,其餘的便也紛紛呈上,康王妃麵帶笑意,看著送到她麵前的這些金飾玉器、綾羅綢緞,倒不覺得有什麼新意。

一旁的王夫人看了會兒,隻見坐在桌尾的祝宛姩沒動,便道:“不知鐘夫人帶了些什麼,能否給我們開開眼?”

“自然是好。”祝宛姩笑著,“方才各位夫人都太熱情,我也沒趕上趟,這就呈上薄禮,還請諸位莫要見笑。”

“鐘夫人這是哪裡的話,您家裡家大業大,多少奇珍異寶都是從您家裡出來的,連皇後與公主都戴著您家的首飾,若您都這樣說,那可真叫我們無地自容了。”王夫人接道。

祝宛姩抬眸,對上了康王妃的目光,她笑著讓蕙芝與蘭心打開錦盒,將呈到康王妃麵前。

“《秋山金桂圖》,祝願殿下與王妃平安康健、事事順遂,如桂花流芳。”祝宛姩笑著說。

隻見這《秋山金桂圖》繡在一塊錦布上,漫山金桂栩栩如生,光鮮璀璨,再仔細一瞧,那桂花都是用金線繡的。

“鐘夫人彆出心裁,這畫風看著眼熟,像是麓安居士的手筆。”康王妃道,“麓安居士一畫難求,鐘夫人用心了。”

話音一落,席上諸人紛紛側目。

這畫難得,不僅是因為麓安居士的畫,更是因為時日金貴。

從長京到麓安,腳程再快也需十日的功夫,康王妃的帖子一月前才送至各家各府,這一月中祝宛姩不僅求得了麓安居士的畫,還將這畫繡在錦布上,來回路程、居士作畫、繡娘刺繡、繡樣裱裝哪個不耗時間?這得花了多少功夫與銀錢,才能將這些事都辦妥貼?

這個鐘夫人,還真是有些本事。

見席中諸人都盯著那繡布瞧,康王妃笑道:“這秋山金桂與我院中金桂相得益彰,你們也請諸位夫人小姐看看,叫大家一道飽飽眼福。”

蘭心與蕙芝聞言,將繡布呈到眾人麵前。

金桂滿野,果然極美,院中的桂花香襲襲傳來,似乎繡布成了真。

眾人再瞧,隻見右側繡著:

麓安居士作《秋山金桂》。

時崇明十五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