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下落,鐘府內一片靜謐。
一位身著紫色暗紋長裙的婦人走進蘭釵苑,三個女使緊隨其後,到了院內後吩咐門外的蘭心:“我來見夫人。”
蘭心瞧著麵前的梅小娘,點頭稱是,轉頭進正廳對祝宛姩通報:“夫人,梅小娘來了。”
祝宛姩撥算盤的手一頓,說:“請她進來。”
近日祝宛姩接人待客做得多,對這一套流程相當熟悉,她禮貌地招待了梅小娘,卻不清楚對方為何會突然上門。
鐘祈宬父親去世前就隻有一妻一妾,妻子顧華韻是鐘老太爺為他定下的,兩人成婚多年,育有一子;妾室梅棠兒是鐘思道在外做生意時收到身邊的,梅棠兒本是複州的一個樂女,在宴會上與鐘思道一見鐘情,鐘思道替她贖了身,脫了賤籍,帶回家中悉心嗬護了許多年。
梅棠兒早年間身子不好,養了許久才拚命生下一個女兒,隻可惜女兒出生後沒多久鐘思道就突發頑疾,病重去世。
梅棠兒跟在鐘思道身邊,對主母一直規矩有禮,平日雖有點小毛病,但一直沒逾越本分,顧華韻也不是多事之人,二人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梅小娘突然來訪,怕是有事。
“我貿然前來,不知道打擾到夫人沒有。”梅小娘吃了茶,慢悠悠地看向祝宛姩,“我想著自大婚那日後便沒再見過夫人,又知道這兩日夫人事忙,今日便帶了些東西來看望夫人。”
祝宛姩客套道:“姨娘這是哪裡話,本該是我去看望您和妹妹的,可這兩日事多,我竟混忘了,怪我不懂事。”
“咱們如今是一家人,那麼客氣做什麼?我這次來是給夫人送些補品,我知道你這兩天忙,所以特地挑了些上好的補品來。”
“多謝小娘惦記。”祝宛姩看著女使手中的食盒,知道梅小娘意不在此,她讓身邊的人接過食盒,繼續注視梅小娘,請她繼續往下說。
“昨日我聽聞,老夫人將身邊的任平送到夫人身邊了。”梅小娘生得美,鳳眼中帶著些想親近人的意味,“我說句厚臉皮的話,夫人嫁進門,我也是個長輩。如今家裡的事宜都要仰仗你,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可我瞧著你是在辛苦,就把院子裡最伶俐的丫頭帶來了。”梅小娘眼睛折合幾下,舉動之間皆是風情,“老夫人送了任平過來,多半是希望她能幫夫人分擔家中重擔,我的心和老夫人是一樣的,這就把水雲帶來了。”
平白無故地往她院子裡塞女使,梅小娘此舉還真讓人猜不準她心裡打的什麼主意。
祝宛姩神情自若,心中卻警惕了幾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主君出事,夫人就搬到了蘭釵苑,新院事多,我就送個丫頭過來為夫人上下打掃。我也蠢笨,沒法像老夫人一樣教出任平這般聰明得力的丫頭,可還是想效仿老夫人一二,水雲在我院子裡是灑掃的好手,乾活利落,夫人留在身邊,也好叫身邊的姑娘們不那麼辛苦,更好的服侍夫人不是?”
祝宛姩聽著,心裡越發篤定梅小娘存了彆的心思,蘭釵苑本就有兩個女使,她身邊有蕙芝與蘭心兩個近侍,還有梅蘭竹菊四個丫頭,老夫人又將任平調了過來,這九人服侍她一人實是綽綽有餘了,如今又來一個……
偏偏梅小娘話裡架的是顧華韻,稱顧華韻是什麼心思,她就是什麼心思,祝宛姩若此時駁了她,那豈不是連帶著顧華韻的心意也一起駁了麼?
她的指尖在衣衫上滑了滑,臉上的笑意未減,她看向梅小娘,心裡卻不得不想這位姨娘有點意思。
她現下倒真是有些好奇,梅小娘這是欲意何為了,既然如此,那就留下這個水雲,看看對方到底想要做些什麼。
“姨娘思慮周全,我在此多謝姨娘了。”祝宛姩笑著看向梅小娘身後的水雲,“姨娘身邊的人自然是不會差的,水雲姑娘往後便留在我院裡吧。”
說完祝宛姩叫來蘭心,讓她去取幾匹綢緞,一道給梅小娘帶回去。
梅小娘按照心意把人塞到了蘭釵苑,又得了幾匹上好的綢緞,心裡舒暢得不行。回了屋就同鐘如媛一起樂嗬嗬地挑料子,挑完又叫人把料子送到絲榮紡裁製新衣。
今日去了蘭釵苑一趟,她倒覺得祝宛姩不似媛兒說的那般毫無手段。
鐘家就媛兒這麼一個女兒,從小是被嬌養著長大的,平日裡長京城內若是有什麼茶會詩會,隻要有拜帖,顧華韻就會帶著媛兒去。皇帝賜婚後沒幾個月,媛兒就在長京婦人的宴會上見到了即將要與她哥哥結親的祝宛姩,回來跟她好一通說道。
媛兒描述的這位夫人,雖貌美卻蠢笨,琴棋書畫在長京女兒中拿不出手就算了,還不懂迂回,更彆說她自小長在湄城那等窮寒之地,京中自然沒有幾位貴女瞧得上她。
今日來看,人家那哪裡是不懂迂回,這孩子言語得當,舉手投足之間都是大家閨秀的風範,就是太懂迂回,太懂變通,不過不在那些宴會上展現出來罷了。
祝宛姩與媛兒從前說的全然不同,這人瞧著可比她的媛兒機靈聰明多了。
梅小娘看著在一旁歡喜的鐘如媛,不忍發愁:人家姑娘行事得當,這孩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些。
媛兒那日是出了個能讓她們母女倆能有管家權的主意,隻不過太不著邊際,一聽就行不通,如今這個方法還是她想出來的。
一想到自己的謀算,梅小娘就有些得意。
誰那麼蠢笨,會平白無故地給人家院子裡塞人?如此莽撞行事,是個人都會懷疑她的意圖,她這回送水雲過去不過是轉移祝宛姩的視線而已。
現在看來,祝宛姩比她想得要聰明,如此正好,她的準備也算沒有白費。
梅小娘想到這裡,不忍勾了勾嘴角。
管家鑰匙,不日就能到她手裡了。
光是想到這裡,梅小娘就笑出了聲,現下她愉悅無比、澎湃無比,歡愉湧到心間,她趕緊去吃了兩盞冷酒來平一平胸間的躁動,給心口的火苗消了消暑。
她挑著的眼尾持續上揚,忍不住又給自己灌了兩杯酒。
現下,隻等著好戲開場了。
這邊梅小娘喜不自勝,那邊的祝宛姩也沒再繼續與水雲糾纏,梅小娘說她是灑掃漿洗的好手,祝宛姩便讓這丫頭以後繼續管這些,這樣也不算埋沒人才。
這樣吩咐完,她就帶上了準備好的禮品,出門去拜訪何秋蘭了。
這兩日為了尋薛臨易貪汙的證據,她與何秋蘭走得便近了些,自上回何秋蘭來了鐘府一趟後,她又登門薛府去回了次禮,二人這麼一來一往,話語間都透露出投緣之意,前幾日又一道去品了滿樓的新菜,同去看了夢園的新戲,上回何秋蘭提了一回她如今年歲大了,都尋不到合適的脂粉,祝宛姩回來便又照著顧華韻的例,給何秋蘭添了一倍的量,現下包好了,這就要給她送去。
兩人交往的這些日子,祝宛姩沒少套何秋蘭的話,也尋到了些有用的信息。
她知道鐘祈宬與薛錚是多年好友,前幾年薛宅老舊,薛家人看上了鐘府的院落,鐘祈宬親自尋了工匠製了圖紙,將府宅照著家裡的式樣做了翻新。
且薛臨易如今官居三品,可薛府的吃穿用度,金銀流水皆與鐘府不相上下,鐘府是皇商,名下的幾十家鹽場都跟朝廷掛鉤,京內又有許多店鋪進賬,賺得多花得也多。但薛臨易一個三品大員,一年的俸祿也供不起薛府這樣花。
仔細想想便能明白,薛臨易這些年沒少受人家的好處,貪汙受賄的事隻要開了口便再難收束,他管理地方督察多年,收的銀錢與受賄的次數隻怕不在少數。
可這些錢,夠薛府常年如此支出麼?
祝宛姩心裡又存了個疑影,這回她來尋何秋蘭,故意將她現下的處境說得艱難了些,諸如管家辛苦,她沒辦法嫻熟地理賬管事,下麵服侍的人不服氣之類,何秋蘭直爽且熱心腸,聞言果然便教她如何管理府內雜事,還叫她下回帶著賬本來,要教她看賬本。
祝宛姩遂願,連帶著語氣都輕鬆了許多,她歸家時細細琢磨著此事,想到頭自己卻笑了——梅小娘往她院子裡塞人,她覺得人家彆有異心,自己如此行徑,故意與何秋蘭交好,不也同梅小娘一樣麼?
來京這些日子,她竟做了如此多從前想都為想過的事。
祝宛姩啞然,低頭失笑。
蠢笨無才也好,陰險狡詐也罷,她如此行事都當得起。無論彆人如何說她看她,她都不算辜負自己,算計鐘祈宬是報仇雪恨,打探薛府秘辛是償還人情,隻是沒有辜負自己便要辜負旁人,她糟蹋了顧華韻與何秋蘭的兩顆真心,早算不得好人了。
祝宛姩垂眸盯著自己的掌心,不忍嘲弄地輕笑一聲。
這幾個月,她受儘委屈,嘗儘了萬般心酸與無奈,不得不拋下許多,變得剛強淩厲,從前在湄城時她從未有過這樣複雜的心緒。
她忽然好累,好想回到湄城去。
若是此時也能有人來幫幫她就好了。
——幫?!
祝宛姩眼睛一眨,腦中忽然靈光一現,想起那日何秋蘭無意間說漏嘴的——鐘祈宬幫了她兒子大忙!
當時她還在疑惑鐘祈宬幫了她家什麼樣的忙能讓她一直惦念著,如今想來怕是也跟薛臨易貪汙之事脫不了乾係,她這幾日忙前忙後,竟然將這句話忘了!
祝宛姩懊惱不已,心中的愁緒也一散而去,她定下心來靜靜思考:鐘祈宬將絲榮紡的三店轉給了鐘遠平,會不會也是這樣幫的薛錚?!
她的思緒一下清晰起來,可她前些日子翻過家裡的賬本與地契,這些記錄在冊的檔案都沒有異常,地契上也沒有商鋪的買賣與經營權的變更,是不是她查得還不夠細?
還得再去鐘祈宬那裡查查!
祝宛姩歸了家,立刻去了鐘祈宬的書房。
她翻閱了許久,都沒翻出東西,祝宛姩盯著被自己翻亂的賬本與桌案,不由地懷疑自己是否想錯了。
或許鐘祈宬幫的不是這個忙,是她想多了?
祝宛姩苦惱地皺了皺眉,可動作並未停歇,她找過了書房的每一個角落,卻沒什麼收獲。
她現下焦頭爛額,動作也急了些,不慎把桌案上的墨錠弄掉了,便連忙去撿,卻在俯下身後察覺到了不對——這片地走起來有聲響,和旁邊的地麵不同。
這底下是空的!
祝宛姩迅速翻開氍毹,走到有響的那塊地麵,反複地踩了踩,她聽著地上傳來的聲響,肯定這下麵就是空的。祝宛姩蹲下身,仔細查看摸索這塊磚有哪裡不對,她用硯台一敲,在地磚便上敲出一個豁口。
就著這個豁口,祝宛姩用力一掀,終於將地磚移開,看清了地板下的東西——信、賬本、還有地契!
祝宛姩眼中一亮,立刻將底下的東西都拿了出來,放到書案上仔細翻閱。
正是這樣一翻,就解了她心中之惑。
這信是鐘祈宬與薛錚的信件,祝宛姩一字不漏地通讀了一遍,終於明白了鐘祈宬幫的到底是什麼忙,再翻閱一旁的地契與賬本,思路也越來越清晰,她終於搞清楚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原來是幾月前薛臨易帶著贓款回京,不知如何藏匿,薛錚便找到了鐘祈宬,鐘祈宬為他出了主意,用他私產的商鋪與薛錚的田產置換,薛錚把薛臨易受賄的銀錢交到了這間商鋪裡,商鋪買賣盈利,薛家便可一直流水不斷。
祝宛姩看完,拭去手心的汗,連帶著交雜的心緒一起收了,她冷靜地起身,將東西整理好,把書房恢複原樣。
推門離去的時候她不忍冷笑一聲。
鐘祈宬與薛錚不愧是好友,真是好一對豺狼虎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