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妹你看,如今地契營業權在我這裡,照律法來算,今年的收益本應都是我的。可我不是那種不明是非的人,這幾個月的生意和我不沾邊,我自然就不會要。”
鐘遠平端起茶,掀開蓋子輕輕聞了聞茶香:“現下我是真碰上了點麻煩,實在是沒了辦法才跟你開口的,絲榮紡的每間鋪子都掙錢,這間三店附近多是高門深戶,客源與收入都穩定,你再搬出去麻煩不說,是不是還得折了生意?”
好一個無賴!
祝宛姩始終未抬眼,聽完鐘遠平的話後冷笑一聲,在心裡默默想道。
現下這間門臉的地契與經營權都在他手裡,要在這間店鋪裡做什麼生意都合規合理,可他偏偏要絲榮紡留下,這不是生拉硬搶是什麼?
要這間鋪子是合規,要絲榮紡三店一道給了他是親戚援手。鐘遠平用親戚道義架著她,她給出去是丟了鐘家自己的生意,沒給便是不仁不義,這夫婦倆真是好一通算計,他們沒要絲榮紡今年的收益,還要她感恩戴德不成?
這間門臉留不住,他們要這間商鋪應急,為著親戚關係,她能暫時交給他們管理,可絲榮紡頂梁的掌櫃裁縫、客源生意卻不能一直留在他們那裡,等他們日子好過些,她便將店裡的人都調出來,客源生意也得一點一點移到其他分店。
她的眼睛折合幾下,心裡有了盤算。
祝宛姩一直沒應聲,屋內的氣氛有些冷,鐘遠平與林歡麵麵相覷,互相給對方使了個眼色,林歡又滿臉堆笑著道:“弟妹……”
“堂哥堂嫂,我方才思索了半天,這間鋪子的地契在你們手裡,你們拿回去自然是應該的。”祝宛姩重新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哥嫂遇到了困難,我也該幫幫忙,堂哥方才說的對,絲榮紡搬遷麻煩也損生意,既然如此,那便將絲榮紡的三店留在朱水街,暫交給哥嫂管理。”
“三店能幫堂哥堂嫂渡過難關也是好事一樁。”祝宛姩說著,“哥嫂可要好好經營。”
鐘遠平與林歡對視一眼,難掩雀躍,對著祝宛姩笑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得到祝宛姩的回答後夫婦倆滿臉笑意,說不了幾句話便呆不住了,兩人歇了片刻,便起身告辭了。
祝宛姩送走了這兩人,回到院內便立刻去取了家中的地契過來,她今日忙著看賬本,還未來得及理地契,竟然不知鐘祈宬已經將朱水街的店鋪轉給鐘遠平了。
這是她的疏忽,今日她吃了這個虧,暫時丟了絲榮紡的三店,她就得把這個教訓牢牢記住。今夜口頭上的約定不算數,明天她得擬個章程出來,雙方簽字畫押才算完。
祝宛姩心情不佳,翻了一夜地契賬本,一直到醜時才歇下。
攏共沒睡幾個時辰,她又起床洗漱梳妝,請了人來立契,又在上午去拜訪了鐘遠平與林歡,將這印契交由他們看過,確認無誤後一道簽了字摁了手印,祝宛姩才歸家。
這兩日事多,祝宛姩沒怎麼歇過,午後伏在榻上小睡了一會兒,再醒來時就在屋內瞧到了兩位熟人,她一愣,連忙起身走到廳內,說:“祖母、姨母,你們怎麼來了?哎呀,竟然也沒人叫我一聲。”
“我們剛到不久,聽說你睡著,我們就去找你婆母說了會兒話,我與你祖母見你睡的香,就沒讓人叫你。”姨母孟淨淑慈眉善目,笑得和藹。
姨母孟淨淑是她母親的胞妹,如今吏部尚書的夫人,去年她與祖母奉旨回京,因祝府還未修繕得當,她們便到了吏部尚書府中借住,姨母對她視如己出,事事都為她安排得妥當。
現下醒來看見兩位自己最親近的人,祝宛姩忽然覺得身上的重擔一下減輕了,她走到祖母身邊,挨著祖母坐下,小聲說:“祖母姨母來了我還睡覺,那我也太不懂規矩了。”
“都出嫁了,怎麼一見到祖母跟姨母,還是這麼愛撒嬌。”祖母握住祝宛姩的手,邊說話邊摩挲著,她仔仔細細地將祝宛姩瞧了一遍,從頭到腳沒一處放過,“才兩天沒見,怎麼瘦了這麼多?”
“哪是兩天?!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祖母,從成親那日算起我們都兩年多未見了!我想你想得都瘦了。”祝宛姩回握住祖母的手,仰著頭湊到祖母跟前。
“你呀。”祖母嗔笑著,點了點她的眉心。
“我瞧著這孩子隻有在老夫人麵前才能放下擔子,我可是聽說了,宛姩嫁進來這幾日可是事事都辦得周全得當,有條不紊,我們家姑娘如今也成獨當一麵的大夫人了。”孟淨淑接過祝宛姩奉上的茶,笑著說。
“出嫁了是該長大些。”祖母又重新拉住祝宛姩的手腕,不叫她再離開自己半步,打趣道,“你私下繼續對著祖母跟姨母撒嬌賣癡也成,我們也不嫌棄你。”
“姨母祖母就彆笑話我了。”祝宛姩隻在這兩人麵前能輕鬆些,握著祖母的手心都出汗了也不肯鬆,她這兩日太累,隻有在這個時刻她才稍稍緩過來些許,“晚上留下來用膳吧,這府裡的廚子不錯,姨母跟祖母也嘗嘗。”
“我們來是來看你的,如今倒留在你府上混一頓飯。”孟淨淑眼底的笑意未減。
“說起來,明日本該是我歸寧,倒累得你們來看望我了。”祝宛姩語氣也耷下來,有些不好意思。
祖母這是才正了正色,拉著祝宛姩認真說道:“我們都知道了,那鐘祈宬本就不是良人,如今出事昏迷也算報應,隻是苦了你,剛嫁進來就遇到這種事。”
皇帝賜婚的旨意宣至湄城時,祖母也是不讚成的,她家孫女從小在桓東長大,雖然該學的一樣不落,但終歸同長京裡的姑娘不一樣,這孩子從小被她慣到大,養得散,平日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就這樣嫁到長京,隻怕要吃不少的苦頭。
她自己給孫女相看過幾個人家,那幾個孩子個個家世清白,人品卓然,總不至於像鐘祈宬這般為非作歹,劣跡昭著。
這樁婚事她不喜,孫女也不喜,可因是皇帝賜婚不得不從,回到長京後,宛姩果然遇到了不少麻煩,如今剛成婚夫君便昏迷,偌大的家業都要靠孫女一個人撐著,瞧著宛姩清瘦的模樣,她心裡不忍泛酸。
她這孫女怎麼就這麼苦?
“前日聽說了祈宬墜馬,我與你祖母便想著過來探望,可想到你有許多事要忙,也猜到昨日探望的人多,便一直到了今天才來。”姨母解釋道,神色憐愛。
“我沒事,不用擔心我,他能不能醒都是命。”一提到鐘祈宬,祝宛姩的笑就落了下來,“往後我自己把日子過好不就成了,你們彆為這事操心。”
“傻丫頭,這是心疼你。”祖母摸了摸祝宛姩鬢邊的發,柔聲道。
“我知道祖母跟姨母心疼我,我知道的,雖然鐘祈宬出了事,可婆母良善,對我也很好,你們不要憂心。”祝宛姩緩了緩,重新笑起來,“我叫上婆母,晚上我們一道用膳?我這就去叫廚房備菜。”
看著祝宛姩起身出門,一到院中溫和地叫人備菜,對著女使囑咐,孟淨淑有些恍然,她垂下頭眨了眨眼,喃喃低語:“真是越來越像她母親了。”
母親。
祝宛姩恰好進門,聞此一愣。
說起來,她對母親的記憶其實很模糊,隻記得她母親的手很涼,似乎總是生病,經常臥在榻上,見到她時總是會笑,母親身子弱,儘管她那時又小又輕,可還是抱不起她。
她母親去世時她才三歲,她如今甚至分不清腦中關於母親的記憶,是自己親身經曆過的,還是聽旁人描述才留存下的。
旁人都說她母親是名滿京城的大家閨秀,同她父親是青梅竹馬,婚後夫婦恩愛非常,是京中的佳話。成婚十餘年,母親生下三兒一女,祝宛姩出生時,她的三個兄長都已長大,時常跟著父親去校場練武。
母親接連生產,身子落了病根,生下她後又時常生病,產後多思,精神不濟,後來受了刺激,在她三歲時就去世了。
母親去世時,父親帶著三個兄長在桓東打仗,沒過多久秦王政變,一家幾十餘口人都亡於陣前。
祝宛姩的印象很模糊,從小到大,她都不太敢回憶起孟欽瀾。在她的記憶裡,母親是因為生她才病重的,隻要回憶起孟欽瀾,她就會不由自主地覺得歉疚。
回憶是連串的,她想到孟欽瀾,就會想起那年她和祖母剛給母親辦完喪事,沒過幾個月就奔波許久,去了湄城給全家人收屍。她總是對孟欽瀾很愧疚,也不願想起桓東的屍山血海。
慚怍,悲痛,抗拒,總是會連續地湧上來。
祝宛姩幼時很羨慕宋永桓,因為周婠對他很好,他有一位很好的母親。說起來不止宋永桓,她羨慕過年幼時每一個玩伴,所有的孩子都有母親,她們或溫柔或嚴厲,或纖瘦或豐腴,但總是很愛自己的孩子,她羨慕每一個夥伴,仰望過每一位母親。
有一次深夜,她忽然很想孟欽瀾,半夜爬起來躲在床尾嗚咽,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邊哭邊說,她想娘親。
此刻她聽見孟淨淑的話,頓時就僵住了,她莫名想起了湄城那個泣不成聲的深夜,她愣了愣,啞然道:“像就好了,若我想她了,我便去照照鏡子。”
“姨母,母親的忌日快到了,過些天你陪我去給她上柱香吧。”
孟淨淑反應過來,說:“好。”
屋內靜下來,三個人誰都沒再說話。
晚上的席擺在正廳,祝宛姩安排妥當,請了顧華韻過來,四人一道用膳,在席間相談甚歡,一掃午後的寂然。
飯吃到末尾,顧華韻還請祖母與姨母做了個見證,將身邊的任平留給了她,顧華韻說任平自幼便跟著她在外奔波,看著她做了不少生意,辦事妥帖老練,若跟在祝宛姩身邊,她也能輕鬆不少。
祝宛姩知道顧華韻這是心疼她,但婆母身邊的一等女使裡,唯有任平這麼一個青年人,她眼神柔和,看向顧華韻問道:“任平是婆母身邊的一等女使,若將她調到我這裡,婆母身邊可還方便?”
“這個你不必擔心,我院子裡有幾個女使都可用。”顧華韻寬慰道,“任平對家裡的田產商鋪都熟,我知道,昨日二房家的過來了一趟,問你要走了絲榮紡的三店。”
祝宛姩輕聲說:“是,兒媳蠢笨,不知如何處理是好。”
“你這樣處理就是最好,親戚有難,咱們也不能不幫。”顧華韻看了看桌上的其他人,接著垂下頭笑了笑,“這些年家裡的生意產業都是宬兒在管,我竟不知他已經將這間三店轉給遠平了。”
“這孩子若沒出事,不知道還要捅出多大的簍子來。”顧華韻忽然間反應過來,訕訕一笑,“瞧我,都說到哪裡去了。我知道主持家事有多累,這兩日你辛苦了,我讓任平來並沒有彆的意思,是希望她能幫你分擔些,叫你彆那麼勞累。”
“婆母……”祝宛姩望向她,滿眼都是熱切。
世道複雜,能夠真心相待之人少之又少,祝宛姩環視一圈,麵前的三位婦人都是真心實意地待她好,她心底溫軟一片,不知如何作答。
於是她斟滿一杯酒,起身對著長輩敬酒,接著在三道同樣柔和的目光中將酒一飲而儘,這酒入口冰涼,卻一路燒遍了全身,祝宛姩抬眸望見了高懸的燈盞,前些日子的委屈與這些日子的勞累都被這酒拋儘了。
她被辣得眨了眨眼,邊笑邊在心裡感歎道——果然能銷萬古愁。【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