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鐘府側院內燭火未歇。
一個體態臃腫的婆子走進小院,打開房門,對屋內一大一小兩個女子道:“夫人自亥時三刻就進了老夫人的院子,到現在都沒出來。”
年紀大點的那女子一挑鳳眼,握緊手中的絲帕,對身旁的人說:“我就說她顧華韻心眼多,自己撐不住了,就找個幫手替她來撐。都這個時候了,還半分不想我們母女。”
“娘,嫂子現下大約已經拿到了管家鑰匙。”年歲輕的姑娘語氣略帶不安,“她祝宛姩就是在窮鄉僻壤裡長大的,琴棋書畫樣樣拿不出手,又哪裡會管家做事?若她當家,隻怕我們半分都撈不著,而且往後的日子估計也不抵現在好過。”
“是了是了,你哥哥大約是醒不過來了,往後家裡的進賬定是會越來越少。”梅小娘拉住鐘如媛的手腕,“這以後家裡的東西咱們娘倆更分不到什麼了,哎呀!這可如何是好。”
“老夫人病了,日後京中若有茶會,我還能去麼?她們本就因我是庶女不樂意帶著我玩。”鐘如媛悶悶不樂,“曲家的姑娘從前在宴會上針對過嫂子好幾次,我又惹不起曲詩銘,也沒跟嫂子說過幾句話,嫂子不會記恨我吧?”
“傻丫頭,都什麼時候了你腦子裡想著的還隻有玩!”梅小娘焦急地站起來,“娘這裡的田產地契,除了給你陪嫁外,還得留幾處養老用,那點東西哪夠?咱們若再不想法子,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現在咱們就是摳,也要從你嫂子手裡摳出兩間商鋪來。”
母女倆的話還沒說完,外麵就又來了一個家丁,叫院內所有侍人都到寧思苑去,老夫人有事要吩咐。
“瞧瞧,這就是要擺在明麵上說以後這個家她祝宛姩做主了。”梅小娘給方才通報的婆子使了個眼色,說,“你帶著咱們院子的人去一趟,到了那邊機靈些。”
何媽媽了然,低頭稱是,帶著院內的女使走了。
屋內就剩了母女兩人,梅小娘意味深長地看向女兒,輕聲道:“媛兒,你說怎麼樣才能從你嫂子手裡撈到管家鑰匙呢。”
鐘如媛心中一動,眼神閃了閃,輕輕地笑了起來。
這邊母女二人還在細細謀算,那邊寧思苑裡已經掛了兩盞燈籠,在廊前擺了兩把花梨木交椅,院子內烏泱泱的站滿了女使與家丁。
方媽媽與祝宛姩扶著顧華韻出來,蕙芝跟在後麵,兩位夫人一道入座,顧華韻手下的婆子見夫人安頓好了,便領著滿院子的人一同請安問好。
老夫人在座,底下的人都不敢鬆懈,個個站得筆直,顧華韻抻了抻身上的鬥篷,叫下麵的人起來。
“今夜叫你們過來,是有一要事得說。”顧華韻剛喝了藥,聲音不大,可滿院寂靜,人人都聽得見,“主君昏迷,我身子不佳,以後這院裡院外就都交給夫人管理,你們需奉命唯謹,不得違拗,都聽明白了?”
“是。”滿院女使小廝齊聲道。
“任平,取名冊來,按職責分工念,念到的人都站出來,讓夫人認認。”顧華韻喝了茶,穩聲道。
祝宛姩坐在一旁,表麵上波瀾不驚,實則手心已經出了汗。
從前她與祖母遠居湄城,住的房子小,身邊隻有兩個人侍奉,人少事少,祖母沒怎麼管過。後來回了長京,在姨母家中借住時,她親眼見姨母將全家幾十口人管得井井有條,知道管理家宅是個麻煩活。她從前看過學過,如今真到要自己上手的時候,不免有些激動。
祝宛姩緩了緩勁兒,挺直了腰身。
任平是顧華韻身邊的一等女使,辦事利落,很快就去了名冊來,將人一個個念出來,一職一院的排成一班,給祝宛姩看過。
這鐘府人多事多,行事劃分得格外詳細,顧華韻立下了規矩,府內人人都要做好分內之事,不得對旁人指手畫腳,各人做事成效如何,都會經主子信得過的人細細查過,鐘府是商賈之家,最忌徇私謀利、不忠不義之人。
祝宛姩對著名冊一一看過,任平念幾個人出來,祝宛姩便會問幾句話,倒也不是刻意為難立威風,她在一班人中隨意挑幾個人問話,便可知這一班人平時當值情況大概如何,是否勤謹,是否用心,運氣好了,還能問出幾個可用之才。
比如專管采買果蔬肉菜這一班的,祝宛姩便挑了個女使,問她們常到哪裡買菜、每次采買要取多少銀子帶多少個人,每次需買鮮菜多少斤、豬牛羊肉多少斤、采買一次夠吃多久、所帶銀錢是負是餘,負多少餘多少,餘負如何處置之類的問題。
這女使對答如流,事無巨細,人證物證皆可信,這便是做著肥差仍守規矩的可用之人。
不過也有問到茬的時候,有人對她所問之事含糊其辭,答話時磕磕巴巴,言語皆有漏洞,這便是沒有用心當值,不可用之人。但若是問到這種人,祝宛姩會更加愉悅,她樂得把這些人的名字職位記下來,記好了,日後好做其他安排。
這樣隨意發問定然問不到每個人身上,尋不出每個人的好也挑不出每個人的錯,不過祝宛姩隻是圖個出其不意,府中諸人如何,她日後會慢慢知曉。
這樣問了一圈,底下的人便明白了夫人是個有主意的人,知道以後不好在她眼下有小動作。
祝宛姩問完,笑了笑,亮聲說道:“今日我與諸位見了麵,便也算認識了,日後咱們好齊心協力,把這府中上下打理好。方才任平按職責與院落念的名字,我便把各個管事的都記下來了,若是哪處做得好了,咱們也好賞,若是哪處出問題了,咱們也好找出誰犯的錯。”
“近日府中事多,諸位都辛苦了,一會兒你們可以找蕙芝一人領一貫錢,人人都有份。”祝宛姩微笑著繼續說,“咱們府裡一貫是賞罰分明,以後我管家也是如此,絕不薄待苛待了你們去,還請諸位要各司其職,恪守本分,彆有哪個人錯了主意,做了違良心的事。這種人一經我發現,定會找個人牙子發賣,絕不再用。你們可清楚了?”
“清楚了。”眾人答。
顧華韻在一旁聽了許久,見祝宛姩說完話,滿意地點了點頭。
祝宛姩察覺到顧華韻的目光,莫名覺得有些生澀,她笑著問:“婆母,天色已晚,可要回去休息?”
顧華韻道:“我正巧累了,這便回吧。”
聞言,祝宛姩便站起來,同方媽媽一同攙扶她。祝宛姩小心地扶著顧華韻進了屋,剛要伺候她脫衣卸妝,就被攔住了。
“外頭事忙,你先回吧。”顧華韻握住祝宛姩的手,方才在外頭坐了許久,兩人的手都有些涼,她盯著祝宛姩眼睛,忽然間意味深長地說,“以後這管家的重擔,便要交給你了。”
隻這一句話,便是傳承,祝宛姩明白這一句話意味著什麼,需要她承擔起什麼。
“是。”她回握住顧華韻的手心,“兒媳定當竭儘全力。”
“好孩子,去吧。”顧華韻說。
顧華韻要休息,祝宛姩便帶著外頭滿院人回了景雅居,把錢發到了每個人手上才算結束。
今日事多,祝宛姩回屋時略感疲憊,一平見她回來,行過禮便自覺帶著小廝們退了出去,屋內隻剩下了幾個女使,以及坐在床邊的祝宛姩與躺在床上的鐘祈宬。
鐘祈宬這張臉,她曾在深夜驚險時見過,也曾在畫卷丹青上瞧過,可從未像現在這樣,就著燈火仔仔細細地觀賞過。
現下祝宛姩垂眸看著渾身是針的鐘祈宬,眉眼間已經染上了笑意,她盯著鐘祈宬蒼白的麵色與臉上的那枚紅痣,忍不住笑了。
當日鐘祈宬在燈會上意圖對她行不軌之事時有想過今日麼?
這些年來鐘祈宬一次又一次仗著權勢金錢欺壓他人的時候,會想到現在的處境麼?
鐘祈宬,被張屠戶追時你有多恐慌?從馬上栽下來有多痛?讓你就這樣再也醒不過來是不是太便宜你了?
這些問題一次又一次地在祝宛姩腦海中盤旋,她一個接一個細想,隻要想到當時的場景,她就忍不住地發抖,憤恨逐漸轉成了笑意,她在漫長的注視中終於緩過神來——
痛快,果真痛快!
這是她三個月來,第一次嘗到如釋重負的滋味。
她與昨日處於同一間屋子,同樣看著雙眼緊閉的鐘祈宬,可現下的心境與處境卻和前夜截然不同。
鐘祈宬從前視女子如玩物、如草芥,在他眼裡,她們是旁人討好他的工具,是他可以隨時玩弄並隨意處理的物件,是他發泄情欲的一個載體,可是現如今,就是被他輕視過、作弄過、調戲過的女子,讓他再也睜不開雙眼。
不僅如此,她還掌管了他曾經依仗的萬貫家財,以後這鐘府上上下下都要聽她調配。
這夠麼?
祝宛姩輕輕眨了眨眼,堪稱溫柔地笑了——遠遠不夠啊。
她眉眼彎彎地看向鐘祈宬。
祝宛姩斂了笑意,利落起身,對著外麵的女使道:“蘭釵苑可收拾好了?”
“——搬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