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鐘府內燭火通明。
府內的郎中與太醫走了一位又一位,末了宋永桓把院判都請來了,可看見床榻上的鐘祈宬,老太醫還是搖了搖頭。
“這位公子是從疾馳的馬背上摔下來的,身上有好幾處骨頭都斷了,這倒是還好說,養養便能好。”太醫低聲同站在一旁的祝宛姩與宋永桓說,“墜落的衝擊太大,公子腦中摔出了淤血,能不能醒還是未知數,眼下……唉……老臣儘心醫治便是。”
“有勞太醫。”祝宛姩裝出憂心忡忡之狀,“隻要能治好夫君,無論如何我們也要一試。”
太醫上前為鐘祈宬紮針,滿屋寂靜,過了許久,門外的小廝才來通報一聲:“夫人,魏候來了。”
魏侯,魏齊。
鐘祈宬那位事事為他善後的養父,當今皇帝多年的摯交好友,如今在朝堂內權勢滔天的侯爺。
祝宛姩聞言,輕輕挑了挑眉。
流言蜚語在長京內傳得最快,鐘氏主君昨日成婚,今日便墜馬昏迷不醒之事恐怕已經人儘皆知,魏侯漏夜前來,隻怕不止單純探望這麼簡單。
祝宛姩側眸看來報的小廝,低聲說:“魏侯如今在何處?速去迎他進來。”
小廝得令,連忙掌燈去迎人。
不多時,一個年過不惑的男子便快步踏進了門,眼前這位侯爺身著玄色長袍,頭戴玉冠,來勢洶洶,氣勢威壓,仿佛下一刻,這滿堂的人與物都會不由自主地聽他的差遣。
祝宛姩隻瞧了一眼,就在滿屋搖曳的燭火中望到了他那雙深邃的眼。
那人深沉又犀利地看過來,叫人不寒而栗。
來者不善啊。
祝宛姩捏了捏掌心。
“侯爺安好。”須臾間,魏侯已經踏入了正廳,祝宛姩先行見禮。
三人問候過後,魏齊沉聲問:“祈宬如何了?”
“太醫看過,說身上多處骨折,腦中也有淤血,一直到現在都沒意識。”宋永桓答道,“侯爺不如先去看看。”
魏齊聞言,越過祝宛姩與宋永桓,到床前仔細看太醫為鐘祈宬醫治。在看到鐘祈宬麵色烏青雙眼緊閉,額間與手上紮滿了針後,他沉默著站了很久。
那樣長的針紮進血肉,怎麼會一點反應都沒有?
魏齊麵色鐵青,轉身走到祝宛姩與宋永桓麵前,沉聲問:“那匹馬何在?可派人查過了?”
“就在馬廄,已經仔細盤查過了,那玉驄馬並無異常,喂的糧草與飼養的馬夫都與從前一樣。”祝宛姩柔聲道,“馬匹受驚,許是不適新馬廄,且受不住夫君急行急停的緣故。”
“玉驄在禦馬司飼養多年,本性總要溫順些,怎會被輕易刺激。”魏齊麵部凝重,“祈宬的馬術是我手把手教的,總不至於連停馬都不會。”
眼見魏齊便要指出事有蹊蹺,祝宛姩先退一步,麵色也憂愁起來,低聲說:“晚輩無能,不能查出馬匹是否有差錯。”
“不若請侯爺來查,看看夫君墜馬是否另有隱情,若能查出其中緣故我們也能明白些,總不至於叫我和婆母二人不明不白地就做了糊塗蛋。還請侯爺幫忙。”
祝宛姩這話說得可憐,在座的哪一個聽了能不心生憐憫?
新婦進門第二日,夫君便墜馬昏迷,本就是一樁哀事。祝宛姩又為了鐘祈宬忙前忙後了一整日,事事得當妥帖,她強撐了一日,如今還守在鐘祈宬的病榻前回話,確實辛苦。
魏齊思量片刻,麵色也稍稍緩了下來。
“這事我會查明白。”魏齊的視線轉向病榻上的鐘祈宬,“宬兒若是有什麼情況,記得請人告知我一聲。”
“是。”祝宛姩應了。
魏齊停在屋內,又看顧了鐘祈宬一會兒,他瞧著鐘祈宬的麵龐,覺得於心不忍,剛過亥時他便轉身離去,帶著人去馬廄探查了一番。
太醫施針結束,起身給五皇子與祝宛姩回話:“老臣已經為公子紮完針,這就去為公子寫藥方,還請夫人按老臣的藥方煎藥,萬不可差,明日老臣還會來為公子施針。”
“多謝太醫。”祝宛姩低聲答謝,“太醫辛苦,不如今日在府上休息一夜,明日會有馬車送太醫歸家,廂房已經收拾得當,還望您不要嫌棄。”
太醫診治了一夜,本就勞累,見夫人如此安排也沒有推辭,他行過禮,便跟著小廝去廂房了。
宋永桓見時辰差不多了,一乾人等也安排得當,便也道這就回府。祝宛姩聞言,吩咐了家丁女使好生看顧鐘祈宬,轉身就帶著蕙芝出門送客。
夜色如水,半方天地被燭火照亮,宋永桓走在前側,說:“魏侯城府深,手腕多,行事作風說句不擇手段也不為過。你竟會想到讓他去查這件事,真是了不得。”
“以退為進,這樣才能徹底打消他的疑慮。”祝宛姩笑著答,“他若去查這件事,不光是馬廄,連張氏兄妹,還有親眼目睹鐘祈宬墜馬的行人,他都要查個底朝天。”
話音剛落,兩個人在心中一齊篤定——哪怕魏齊尋根究底,他也查不出什麼。
祝宛姩行事小心,命人給玉驄馬喂糧草時特地注意了藥量與藥性發作的時辰,她敢讓魏齊去馬廄隨意搜查,就有十足十的準備。而宋永桓做事就更隱蔽了,張氏兄妹是他養了多年的眼線,兄妹二人皆是良民,在官府都有戶籍黃冊,無論魏候怎麼查,這兩條線都是清清白白,翻不出任何東西。
“他確實會如此。”宋永桓笑了,說笑話一般地接,“他若是知道我和鐘祈宬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隻怕連我府中倒掉的茶渣,他都要想辦法查個清楚。”
祝宛姩被逗笑了,她送宋永桓到門口,端出得體的微笑,規矩地行了禮:“今日多謝五皇子,殿下好走。”
“那我便不再叨擾了,夫人切莫過於憂慮,鐘兄總有一日會醒來的。”宋永桓也說上了客套話,說完他便利落地上了馬車,讓車夫掉頭走了。
眼見著馬車越行越遠,祝宛姩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下來,她輕聲對身後的蕙芝說:“蕙芝,陪我去趟寧思苑,我去看看婆母。”
今日主君出事,府內人心惶惶,老夫人又在此時身體不適,諸多事宜隻靠她來操持。府內的侍人明麵上有條不紊、各司其職,實際上卻惶恐無比——兩位能撐事的主子全倒下了,隻剩一個剛進門的新婦,且這新婦自幼長在偏遠之地,在長京城內也並不出眾,府中諸人如同失去了主心骨一般惴惴不安,祝宛姩在路上碰見了幾批侍人,這群人見到她,行過禮後便快走了。
祝宛姩明白,她需得想辦法叫人實打實地信服她。
她走到寧思苑門前,正巧碰上了鐘老夫人的陪嫁方媽媽,方媽媽見是她來,立刻迎道:“夫人來了,老夫人正要我去尋您呢。”
“五皇子與太醫剛走,我記掛著婆母,便來看看。”鐘宛姩柔聲道,“婆母怎麼還沒睡?”
“出了這樣的事,老夫人睡不著。”方媽媽低聲歎息,“夫人進去陪陪老夫人吧,也許她心裡能好受些。”
祝宛姩點點頭,示意自己了然。屋外的侍人推開房門迎祝宛姩入內,她走到床前行過禮,輕聲喚:“婆母。”
顧華韻今日急火攻心,現下麵色不佳,正靠在榻上,見祝宛姩來了便伸出手,示意她坐到跟前:“好孩子,你辛苦了。”
“不辛苦,新婦本分應該如此。”祝宛姩回,“婆母身子如何了,可還難受?”
“無礙,老毛病了。”顧華韻擺擺手,“早些年我身子壞了,一著急上火便會受不住。”
祝宛姩點點頭,她猜到顧華韻接下來就要問她鐘祈宬的境況,可她還沒開口,就被顧華韻打斷了。
“方才我問過一平了,宬兒如今的情況我清楚,隻怕他是要一直這麼睡著了。”顧華韻歎了口氣,眉眼間儘是滄桑,“終究是我們對不住你,若不是我教子無方,總不至於叫你剛進門就守了活寡。”
祝宛姩想說些寬慰的話,可顧華韻已經拉著她的手,緩緩說了下去:“宬兒這孩子,自幼不在雙親跟前長大,長成這個性子,我也很慚愧。老爺走得早,他去世後還有偌大的家業要操持,二房三房對家裡的生意虎視眈眈,總是想據為己有,於是我便挑起大梁,一邊主持家事,一邊掌管生意。”
“咱們是發鹽起家,走鹽總少不得在外奔波勞碌,那時宬兒年紀小身子也弱,我彆無他法,隻能把他交給老爺的好友,也就是如今的魏侯撫養。”顧華韻娓娓道來,“我本以為魏侯人品尚佳,與老爺的交情又深,一定會好好教養宬兒。”
“可我沒想到,他雖教給孩子騎射讀書,但卻沒有對品行嚴加管教。魏侯的長子魏遠,自幼便流連在花柳之地,宬兒跟著他這個兄長耳濡目染,行差踏錯,走了歪路,但魏侯溺愛這兩個孩子,無論他們犯了什麼錯,捅了什麼簍子,他都會跟在後麵把爛攤子收拾乾淨。”
“久而久之,宬兒就被養成了這麼個性子。”顧華韻長歎一口氣,“也是怪我,若我當年把他帶在身邊悉心照料,或是勤回長京,也許他就不會如此。”
“後來宬兒漸漸大了,做事越來越無法無天,次次我都要替他同人家賠禮道歉。”顧華韻想到了躺在病榻上的鐘祈宬,像開解自己一般,“或許他這樣睡著也不錯,這樣一直睡著,就不用出去給我添麻煩了。”
祝宛姩抬頭,隻瞧見了顧華韻勉強的笑容。她忽然很心疼麵前這位女子,雖然眾人都稱她為老夫人,可她實際上方過不惑,多年前丈夫早逝,是她孤身一人撐起了偌大的鐘家,將家裡的生意做得如日中天。
如此堅韌,祝宛姩心中除了心疼就隻剩敬佩。
鐘家的事情,祝宛姩多少知道些。祖母早前跟她講過,鐘氏是從鐘祈宬祖父這一脈起來的,鐘老太爺共有三子,原本在老家做些小生意,二十年前鐘祈宬父親在定州拿下一塊鹽場,走鹽發財,鐘父這一脈搖身一變就成了鹽商。
後來鐘父的生意越做越大,到了前朝末年行軍打仗時,連當今的皇帝、當時的寧王都要朝他借錢。鐘父與魏齊是發小好友,魏齊同寧王是知己摯交,借著魏齊這條線,鐘父又做了幾年軍火生意,為寧王軍隊供應器械糧草,寧王登基後,鐘氏徹底發了家。
可天不假年,家中正如日中天,鐘父便因病早逝,隻留下一妻一妾,一兒一女。
鐘父的兩個弟弟見兄長如此富貴,自然再瞧不上父親留下的那點生意,借顧華韻孤兒寡母之名,意圖侵占鐘父遺產,顧華韻不忍丈夫的心血被兩個庸材糟蹋,這才獨挑大梁,撐起了家中大小事宜。
顧華韻辛苦多年,終於等到了鐘祈宬長大,好在鐘祈宬在生意場上有點天分,做出了點成績。隻是任憑他再天縱奇才,終究也是虛偽孟浪、驕奢淫逸之人。
祝宛姩不後悔自己做了什麼,為今之計,便隻有好生孝順顧華韻,讓她平安健康、和樂度日,不再受憂心不安之苦。
“好孩子,我跟你講這些不是為彆的,而是我有一物要托付給你。”顧華韻鬆開祝宛姩的手,從枕下摸出一個錦盒,“說起來這東西本身就該給你的,我本想著日後引導著你慢慢上手,可如今事發突然,隻能現下便交給你了。”
祝宛姩呼吸一滯,她已經猜到顧華韻要給她何物了,她低聲道:“婆母……”
“我這身子也撐不住這麼大個家了。”顧華韻重新握住祝宛姩的手,將一個冰涼小巧的物件放到她的手心,“以後家中的大小事宜交由你管理,不過你彆擔心,我會儘力幫你。”
祝宛姩一愣,已經摸出了手心裡物件的形狀。
這是——管家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