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芝緊跟著祝宛姩出門,她隱隱地覺出不對,趁著人少時小聲道:“小姐,咱們原本沒安排這些……”
“我知道。”祝宛姩麵不改色。
祝宛姩出了府門,跟著幾個官賓一路到了府衙,沒過多久,堂內就傳來一聲通報:“傳鐘祝氏!”
祝宛姩挺直脊梁,端穩手臂,穩步走入堂內。
此刻堂內跪著一名流淚的女子與滿麵憤恨的壯碩男子,想必是那險些受害的姑娘與他的兄長,旁邊是不省人事的鐘祈宬與他的近侍。
躺在地上的人雙眼緊閉,麵色烏青,嘴邊溢出了些許血水,身上的錦緞華服也儘是泥汙,與這堂內的環境格格不入。
祝宛姩冷笑一聲,親眼見到鐘祈宬這幅模樣,真是覺得無比痛快。
三月前他酒醉行事,給她留了一生都揮散不去的陰影;三月後她範水模山,將這傷痛統統奉還。
府尹穩坐太師椅,見祝宛姩入內,道:“鐘祝氏,堂下有人狀告你夫君強搶民女,你可知情?”
祝宛姩答:“民婦來時聽過家丁稟報,略知一二。”
“那你便將知道的都說出來。鐘祈宬今日都做了什麼,去了哪裡,通通要說,一處都不要漏。”
“大人,昨日民婦與夫君成親,因五皇子送了兩匹玉驄馬做賀禮,用過早膳後夫君便去五皇子處謝恩了,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回來。”祝宛姩如實回答。
府尹勉強點頭,又問一旁跪著的女子:“張氏,你將今日之事說一遍於本官聽。”
“回大人,民女今日如往常一般去幫兄長乾活,可剛出門,就在家前碰上了這人。”一道聲音響起,說話的女子眼中含淚,字字委屈,“他身後跟著數名家丁,見我出來便攔住了我,口口聲聲說要帶我去個好地方。”
祝宛姩垂眸看她,聽著她的言語,不禁回想起三個月前鐘祈宬說過的話——“小娘子,我孤身來此,被好友灌醉了酒,不知如何回家,你能否為我辨個方向,帶我走出這燈會?”
“我見勢不對,便要回家,他就命家丁捉住了我。”女子繼續說。
祝宛姩閉上雙眼,想起那日她察覺不妙,轉身離去,對方也是同這姑娘所說的一樣,便要直接用強。
“我動彈不得,在門口大聲叫嚷,哥哥這才意識到不對,立刻衝出來救了我。”
那日祝宛姩被拉住,下意識地就動了拳腳,隨後便被鐘祈宬用方巾捂住了口鼻,那人將她帶到河邊,準備先奸後殺。
祝宛姩站在堂內聽著女子的冤訴,隻覺得對方的話字字泣血,聽得她心如刀絞。
府尹勉強點頭,又問一旁跪著的女子:“張氏,本官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你如何一口咬定他是鐘祈宬?怕不是早有預謀,故意為之。”
張氏語氣有些急切,認真說道:“大人,昨日鐘、祝兩家大婚,鐘祈宬接親時身騎單馬,婚隊走過正弘大街,大家都瞧見了,我也瞧見了!這我如何作假?如何預謀?這世上有哪個女子會拿自己的清白去栽贓陷害彆人?外麵街上多少雙眼睛都看見了,是鐘祈宬落荒而逃,這才從馬上摔了下來。”
祝宛姩仔仔細細聽著,知道府尹這是不願給鐘祈宬治罪。鐘祈宬敢在京城內強搶民女,多次行不軌之事,那必然是他身後有靠山能傍身,光是家中的萬貫家財不夠,他還有一個位高權重的養父魏侯多次在他行事後替他料理,除清後患。
祝宛姩前不久才知道,原來朝中許多官宦都收過鐘祈宬的好處,因他出手闊綽,許多沒受過他好處的朝臣也會主動巴結,更有甚者會給鐘祈宬房中塞女子。眼前這府尹,擺明了就是同鐘祈宬有些淵源,這才遲遲不願給鐘祈宬定罪。
“如今因你兄長拿刀追趕,鐘祈宬不慎從馬上摔落,到現在都不省人事。”事已至此,府尹卻仍有偏私,“鐘祈宬雖有此意,但畢竟沒有做成,此事不若……”
“大人!”見府尹要將此事化小,祝宛姩立即出聲,“夫君有錯,民婦願認!”
這府尹毫無公正之道,張氏受了委屈,他不按律法意圖輕輕揭過,這種人如何在京內穩坐府尹之位?如此徇私,豈不都是百姓吃虧?百姓受苦?!
“夫君罪一,意圖逼/奸,強搶民女。”
“夫君罪二,鬨市疾行,有違律法。”
“夫君罪三,目無法紀,不敬尊上。”
“今日種種皆是夫君的過錯,有錯便認,有過便罰,張氏不該受此無妄之災。”祝宛姩的聲音堅定無比,“請大人降罪!”
此言一出,滿堂即靜。
不多時,一個官賓帶著郎中入堂,同府尹說:“大人,郎中到了。”
府尹示意郎中去給鐘祈宬診治,郎中細細地查看了一番,稟報道:“大人,這位公子從馬上摔落,我看他眼瞳渙散,恐是腦中摔出了淤血,這才昏迷不醒,要想康複蘇醒,怕是有些難。”
郎中話音一落,祝宛姩心口狂跳,忍不住握緊了掌心。
“鐘氏昏迷不醒,也算因果。”府尹清了清嗓子,“按我大寧律,強搶民女未遂者,笞五十,視案情輕重判以徒刑;長街人眾中無故走馬者,笞五十。鐘氏還在昏迷,所有笞刑拘留皆在鐘氏醒後處罰,既如此,本官就判你鐘氏賠付張氏白銀五十兩,罰款百兩,以算做鐘氏意圖強搶民女,長街跑馬,不遵律法的懲罰。”
張氏與祝宛姩一同叩首:“謝大人!”
退堂後,祝宛姩親自扶張氏起身,又關心了許久詢問了張氏是否有事,張氏知道這位夫人是個善人,方才在堂上也為她說了話,她十分感激,便如實回答了自己的境況。
祝宛姩安慰了她片刻,才命人送張氏回家。隨後又喚了幾個家丁來,將地上躺著的鐘祈宬卷起抬走。
蕙芝在外麵等了許久才等到了祝宛姩出來,她慌忙地去關心小姐情況如何,結果剛迎上去,就碰上了氣定神閒、步履輕盈的她家小姐,和後麵被三個人成卷抬著的姑爺。
蕙芝訕訕笑了笑,祝宛姩側頭吩咐她:“蕙芝,你回去包白銀二百兩,一百兩送來衙門,另一百兩你親自送至城南的屠戶張家。”
“是。”蕙芝連忙應下,隨後幫著幾個家丁一起將鐘祈宬抬上了馬車。
路上祝宛姩隔著麵簾,將鐘祈宬的近侍一平喚道旁邊,問:“一平,今日之事可有怪異?”
“回夫人,並無。”一平老實地回答。
此事意外,若真有人懷疑也懷疑不到她身上,試探過一平的口風後,祝宛姩稍稍放心了些。
她裝出不解之狀,眉頭輕蹙,弄皺了額間的花鈿,試探著問:“主君為何敢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他膽大妄為,你們在身邊為何不規勸著些?”
“夫人,主君向來說一不二,我們這些下人哪能說得動?今日我也勸了,可主君卻說一個女子罷了,他總能料理。”一平答。
總能料理?
祝宛姩念著這一句話,不忍嗤笑一聲。
看鐘祈宬這熟門熟路的架勢,恐怕從前沒少料理姑娘。
他究竟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
祝宛姩斜眼看向躺在身邊的鐘祈宬,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
祝宛姩忍下心緒,帶著一眾人回了府,她剛下馬車,就瞧見了一個身著華服的男子,她走上前:“五皇子光臨,妾身有失遠迎。”
她與五皇子,確實是舊相識。
當年為避戰亂,崇明帝特意將發妻與幼子送回了桓東宜城老家,可惜時局混亂,他們母子二人在戰亂中渺無音信,一直到了崇明八年,皇帝才在湄城將周皇後與五皇子尋回。
周皇後母子常住湄城時,與祝宛姩祖孫二人曾是近鄰,兩家人互相照拂,她也因此與宋永桓幼年相識。隻不過自八歲一彆後,他們隻在去年祝宛姩被召入京時見過一麵。
八年間滄海桑田,周皇後去世,宋永桓被皇帝交由繼後撫養;而她因皇帝賜婚,即將嫁做人婦,再見麵時,幼年好友早已生疏,對麵不識。
若不是她實在無可奈何,也不會找宋永桓幫忙。
“聽聞鐘兄出事了。”五皇子宋永桓笑著,“鐘兄到了我府上,又從我送的馬上摔下來,豈不是我的罪過?遂本王特地帶了太醫來,給鐘兄醫治。”
“多謝五皇子。”祝宛姩有禮地笑笑,“辛苦太醫。”
“一平,將主君抬回屋。”
一平得令,立刻同幾個家丁將鐘祈宬移至擔架上,蕙芝引著太醫一道走了。
五皇子看著一行人離去的身影,含笑看向身邊的人:“恭喜你啊,得償所願。”
“今日他到我府上謝恩,吃了盞茶,他還同我說如今你們二人已經成婚,日後夫婦二人定當同心同德,舉案齊眉,也好叫父皇與我放心。”宋永桓笑著同她描述,“現下看來,還真是諷刺。”
“世間因果輪回無常,都是報應,沒什麼好諷刺的。”祝宛姩微微頷首,笑了,“不過還是得多謝你。”
“不必謝我。”宋永桓走上台階。
“總是要謝你的,若不是你的授意,張氏報官怎會受理得那麼快?”祝宛姩引著五皇子往內院走,“好在張氏沒事,不過怎會這樣巧,鐘祈宬剛想去尋月春就碰上了張氏出門,他們兄妹二人可是你安排的?”
宋永桓看著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並未作答。
此事蹊蹺,祝宛姩早就覺出了不對,平民百姓報官總是要費些功夫,此番升堂定然得了旁人相助。而誰又會想得那麼周到,能讓鐘祈宬剛起情欲就碰上一個妙齡女子,又恰好這女子有位兄長能拿刀追逐鐘祈宬,逼得他不得不上馬。
要真盤算起來,隻怕鐘祈宬的那句渾身燥熱難耐,也是宋永桓的手筆。
“幫人幫到底。”宋永桓低聲說,“答應我的事可彆忘了。”
祝宛姩正色,收了笑意。